2020年5月6日
去年本欄一篇〈鴉片戰爭:180年前的一場貿易戰〉,介紹歷史學者裴士鋒(Stephen R. Platt)的著作《帝國黃昏》(Imperial Twilight),我寫了這樣一句:「除了中國舉國譴責外國勢力毒害人民,其實當時英國的社會輿論以及政客取態,也是一面倒反對鴉片這筆邪惡生意的,只是鴉片生意規模擴大,中國的禁煙政策損害了太多利益,事情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想不到,鴉片戰爭忽然又成了大熱題材,我這段說話更突然變得「前衞」起來。事源香港一本初中教科書中有一條「大膽」題目,利用林則徐禁煙諭帖和一段從史景遷著作中「整理」出來的文字,叫學生評價林則徐禁煙手法是否明智,藉以訓練評鑑人物的技巧。教科書為此題目被口誅筆伐,相信很快就要為此道歉並作刪改。
正如香港電台節目問一個問題可用「違反一中原則」,歷史教科書問學生一個問題也可以踩入言論禁區。問題觸動神經,皆因問題容許某一些答案,而這些答案政治上敏感,或有可能政治上敏感。討論林則徐禁煙政策,若學生可用「不智」來形容林則徐,其「禁煙英雄」形象也就會打破,其維護國家民族利益的英勇事跡又會被打上問號,很容易就扯到有辱中國人尊嚴之類的話題上去了。
中史教育的童年陰影
荒唐的時事,令我想起學生時代歷史課中的一幕。講到鴉片戰爭,有同學舉手問為什麼鴉片只會令中國的士兵士氣全無、社會風氣頹廢不振?同學問題天真,老師聞之勃然大怒,恥笑同學的問題低智,譏諷說「你幾時有聽過毒販自己吸毒?」把同學罵了半堂。年少無知,我當時也像其他同學,跟老師一起恥笑那位同學,如今回想,此事算是一個童年陰影。
對那位同學來說,被罵固然是心靈創傷,對我來說的小小影響,則是對中史更加興趣缺缺,一直對此感情激昂、動輒扯上民族大義的科目敬而遠之,直到讀研究院時才「逃出陰霾」愛上中史,開始看歐美歷史學者的新近著作,方知年少時死記硬背的中史教育實在太「大台風格」,忠奸敵我分明,劇情簡單清楚,而史實往往就如現實一樣,是黑與白之間的灰色。
例如那位同學的問題,看完裴士鋒引用的資料,我才知道當時中國士兵並非如此不濟,只是兩國軍事科技差距太遠而已,而當時中國社會鴉片仍然是相當高級的玩意,「道友級」的吸食人口只佔極少數,尚未平民普及化。
也是因為看過裴士鋒和藍詩玲(Julia Lovell)鴉片戰爭的著作,我才知道小時候被灌輸的林則徐「禁煙英雄」形象,大抵上只是一個神話。林則徐對英國軍事水平有一定了解,仍敢於在禁煙一事上與英國豪賭一鋪,原因之一是他迷信英國人沒有中國茶葉就不能生存下去,英國不可以沒有中國貿易,但中國卻不需要英國貿易,因此優勢在中國一方。
其實就連「偉大的國父」孫文,也曾作過林則徐禁煙「不智」的言論。若果教科書引用孫文,不引用史景遷,也許就可以避過一劫?讀完台灣歷史學者林滿紅的《銀線》,我又知道林則徐在經濟思想上其實屬於自由放任派,在鴉片戰爭前後都極力主張鴉片合法化、本土生產,他在鴉片戰爭期間明顯轉軚的慷慨陳詞,實為政治現實需要而已。
非簡單遷就學生程度
對的,歷史就是充滿灰色地帶。除了基本史實,歷史上的是非功過不少涉及價值判斷,從經濟學者的角度來看,很多觀點論述都不可被推翻,或至少難有清楚結論和答案。歷史如此複雜,為了遷就中小學生的水平,撰寫教科書時簡化一點也有其道理吧?因果關係清楚明瞭,忠奸正邪也要分得乾乾淨淨,學生才能夠消化嘛。
我認為這不是答案的全部。學生時代我也學過數理化,例如初中時令我幾乎考試不及格的三角函數,學懂了就是學懂了,不會長大後才發覺事實並非如此,要重新學過另一些不同的東西。就算是介乎文科理科之間的經濟學,中學教過的供求關係、彈性、GDP計算,到了大學也不會面目全非,極其量是補充多些細節。
歷史性質不似這些學科,加上內容涉及國家形象、身份認同,自然就容易成為言論禁區,也容易在簡化內容之餘被加入愛國教育等「配料」。大家都知道《一九八四》的名句:「誰掌握過去就掌握未來:誰掌握現在就掌握過去。」隨着兩制之間距離漸漸拉近,香港的歷史教育順應潮流也是命運難逃。
其實事發當年,這場軍事衝突不是什麼舉國震驚的大事,林則徐也絕非民族英雄,「鴉片戰爭」這個名稱,以及極富民族主義色彩的解讀演繹,都是在20世紀初才發展起來。視乎政治形勢,鴉片戰爭100年來宣傳力度有起有跌,而其中一次復興,是在1989年之後開始的。對這段發展有興趣的朋友,我推介藍詩玲《鴉片戰爭》一書中的最後兩章。
香港亞太研究所經濟研究中心成員/美國維珍尼亞理工大學經濟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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