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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7月27日

沈旭暉 國際學海迷津

從《古大存沉冤錄》 看曾德成「被辭職」

根正苗紅的香港民政事務局長曾德成忽然「被辭職」,變成羅生門。從公開資訊,可基本確認的大概有下列各點:一)他並非主動辭職;二)把他免職的具體原因為北京認同;三)老牌愛國人士的身份沒改變結局,反而「沒有配合委任新愛國人士」是罪名之一(《東方日報》);四)政府放風說關鍵是處理青年事務不力,令「人心未回歸」(港人講地)。

筆者對香港事務無研究,對今天的香港感到陌生,自然沒資格評論,但「為何老牌土共在共黨當權後際遇坎坷」這悖論,其實是一個結構性議題,有不少國際案例可援,例如可參考《古大存沉冤錄》(下稱《沉冤錄》)。古大存是廣東人,1924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成為中共內部「廣東幫」龍頭,長期擔任東江游擊隊領袖,威望僅次位列十大元帥的廣東人葉劍英。他在中共建國後歷任廣東省政府副主席、省委書記,1957年被「整」被打倒,1966年文革時又被批鬥,不久死於廣州。同時,資歷相近的老牌廣東土共也一律被打倒,包括曾任香港分局書記(今天中聯辦老前輩)的元老方方,以及被派駐海南島的馮伯駒。

土共坎坷之結構性現象

《沉冤錄》作者楊立也是中共高幹,文革後任廣東省副省長,早年曾當古大存秘書,出版這本書便是為老上司抱不平。剔除部分中共術語及過分瑣碎的私人恩怨,本書是了解「國際土共政治」的上乘作品,因點出一個有趣框架 ─「反地方主義」。

什麼是「地方主義」?據字面解,不外乎捍衞本土利益與警惕外來威脅,有時涉及對語言文字風俗習慣的不同身份認同,今天香港鬧得沸沸揚揚的「本土主義」即屬例子之一。問題是,什麼是健康的「愛地方愛國家」、什麼是要打倒的地方主義,卻不可能有劃一定義。

古大存下台,導火線是「執行土地改革不力」,沒有令廣東「人心回歸」、「人心革命」,對「前朝餘孽」過分手軟,於是哪怕他根正苗紅及思想忠誠,還是被批評為不夠「左」。本來左不左、右不右可以是純粹執行問題,但配合到廣東的特殊性,卻忽然成為地方主義。

為什麼古大存「執行土改不力」?《沉冤錄》介紹,這並非一個人的思想,而是整個舊廣東土共群的共識,路線還是由葉劍英親自制定。當時葉劍英提出七點「廣東獨特論」,抗衡國內其他地方的過激土改,主要內容是認為不少廣東地主都是海歸華僑、港澳同胞及進步民主人士,基於種種原因才有地主身份;一些則是本地賢達以地主身份掩護愛國活動,或從事教育事務。假如一刀切把他們打倒及充公房產,非但不公平,也會造成當地精英反彈。

但國內其他領導看來,這是「過分偏袒廣東利益」,認為廣東土共對敵人不夠狠,對人民不夠溫暖。他們認為,廣東土共在多年潛伏及抗戰期間,都是靠同情他們的社會賢達與地方土豪掩護,有些甚至是「雙面政權」,到了人民「當家作主」後,基於上述歷史聯繫及外國勢力的海外聯繫,不可能下得了手執行新政。況且,廣東在國民黨時代,長期是不同軍閥管治的半獨立政治實體,早有分離主義傾向。因此,須由外省調派年青能幹的幹部前來整頓,取締本省人,再安排「新廣東人」為副手,才是革命之路。

在這些理據下,毛澤東親自拍板批判廣東地方主義,連葉劍英也要自我檢討,派遣陶鑄及趙紫陽到廣東擔任新領導。陶鑄到任後雷厲風行搞土改,扶植「新群眾領袖」,與「廣東舊土共」鬧得很不愉快,古大存最終被當作「廣東地方主義」領袖,被扣上「馮伯駒古大存反黨聯盟」罪名,徹底被打倒。

永恒的「反地方主義」

「反地方主義」不是廣東獨有,在其他共黨統治的國家與地方,因其先天的中央集權性質,這一直是永恒的議題。過程中,遭開刀的往往是扎根當地的資深土共,因他們在資深黨員當中具影響力,但相對於外來者及新貴,大多屬於傳統精英階層,確實與前朝餘孽關係較好,往往會從他們的「本土經驗主義」來判斷「上方新政策」能否順利落實。但在最高層眼中,一個地方的政策能否順利落實,不應見樹不見林,拘泥於一時三刻反彈,因新政本來便是為了改造一個地方的精英階層,協助群眾產生「新領袖」(也就是表現「進步」的群眾領袖,加上部分原來的次級精英)改造社會。假如一地之主流精英不分左中右集體反彈,正好說明這個地方存在凌駕階級的地方主義問題。

「反地方主義」若果是一個適用於中外共黨的框架,那又有什麼一般性結局?不少傳統精英與愛國人士相信,一時三刻的過激政策終會修正,不要過分緊張,正如古大存最終也獲平反,陶鑄遺孀公開承認當年「是不對的」,代亡夫向古大存家屬「表示歉意」。不少激進人士則深信,地方主義始終是政權隱憂,「寧左勿右」,須時刻保持警惕。

他們都是對的,也都是錯的。其實很簡單,對中央政府而言,一方面打擊與前朝政權有千絲萬縷關係的地方舊精英(包括「土共」),並扶植新精英,是鞏固政權的必要途徑;但另一方面,中央也深明地方勢力不可能連根拔起,即使拔了,新貴也早晚變成「新地方主義」,因此對那些長期忠誠、道德相對單純的舊土共,又會在他們元氣大傷後「回復名譽」,放在位高權不重之處,以保持平衡。那時候,他們的地方主義便變回「愛地方愛國家」,個別民憤特大的過激人士,則被拿來開刀撫慰人心,直至下一波循環出現,周而復始。

這些都是歷史,在蘇聯的例子更多。至於香港,在下才疏學淺,完全不懂,但你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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