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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2月13日

莫連雲 開卷偶拾

房子與尊嚴

我國古諺曰「修身齊家」,古代的家是大家族,多代同堂,猶如小鄉村,故此若一家之主能善理大家庭,就有能力「治國平天下」。亦因如此,「家」之義,決非只是容身活命之所,而是與權力、地位、尊嚴緊緊相扣。印度風俗,對家也有類似觀念。奈波爾小說中畢斯華斯先生,窮盡一生千方百計,只為建立自己的房子,卻因命運多舛,而屢試屢敗。

故事主角畢斯華斯出生於千里達島,此島當時是英國殖民地,島民多種植甘蔗產糖為生。畢斯華斯年少時,在親戚間地位卑微,因有巫師曾說,他一出生就受詛咒,後來更要與家人各自分居,寄人籬下。他有語言藝術天份,在學校,老師視他為頑童,因他在數學考試卷上畫美術字,輟學後成了窮光蛋,後來為人畫招牌美術字為生。一天,畢斯華斯先生在圖西商店畫廣告時,遇到一位女孩,心甚喜歡,便寫信給她,欲與她約會,不料此女孩是圖西家族的女兒,而家族中人誤以為畢斯華斯要向女兒求婚。畢斯華斯之父親曾有恩於圖西一家,故圖西家人覺得畢斯華斯「出身」好,將女兒嫁給他。畢斯華斯居然無力拒絕婚事,從此,他的痛苦命運,就此開始。

畢斯華斯一生起落

圖西家族是印度移民家族,一家人雖在異鄉,但緊守印度人傳統習俗。故此,圖西夫人眾女兒的入贅丈夫與家人,皆同住在大房子裏。畢斯華斯對妻子夏瑪只有一剎那愛慕,入贅後,已對婚姻厭倦,家中的低鹽健康晚飯,更令他作嘔。他拒絕為圖西家族打工,不願做此家族之奴僕,但卻不能在圖西家族生意以外找到工作。他想建立自己的房子,想逃離圖西家,卻無錢買房子,後來便勉強答應去綠谷甘蔗田做副工頭,住在員工宿舍中。在綠谷,每月一出薪水,他就請工匠來,在蔗田一角立一根柱,或建一面牆,逐些逐些建立自己的房子。可惜風暴來襲,房子未建成就倒塌。

後來,畢斯華斯的命運稍有好轉,能在某小報做記者,每天創作假新聞。一拿到薪水,就急不及待耀武揚威。當時圖西家族的生意,因經濟不景而賺不到錢,畢斯華斯卻刻意買昂貴生日禮物給女兒,使其他人妒嫉憤怒。在故事後段,畢斯華斯非搬家不可,得知有人以廉價出售房屋時,縱然錢財不夠,依然付訂金買房子。原來售賣此房子的人是律師,他的業餘興趣是建房屋,此房子是失敗之作:庭園無排水道,一下雨房屋便浸在水中。房屋樑柱彎曲,建築時漏建樓梯,後補之樓梯窄而陡直。地面層無洗手間,若要如廁就要爬梯。畢斯華斯終於擁有自己的房子,卻也債務纏身,因而病倒,病後,失去工作與收入,亦失去過往的鬥志與怒火。家人在庭園種花,畢斯華斯在房子中聞聞花香,便覺得一切美麗愉悅。

房屋豈止容膝之所?

入贅與寄人籬下,或許是殖民時代之隱喻。畢斯華斯住進圖西大家庭後,因失去父權與尊嚴,心靈受傷,常在家中瘋狂罵人,其妻子總愛罵畢斯華斯說「不知感恩」。畢斯華斯亦常常猜疑圖西家欲拆散他們一家,所以,圖西家人餵畢斯華斯的兒子吃魚肝油,畢斯華斯以為他們想毒害兒子。畢斯華斯搬至綠谷宿舍時,迫令兒子跟他同住,縱然兒子百般不願。畢斯華斯在圖西家中,無權控制晚飯吃什麼,又懼怕兒女忘記親生父親。故事中,大家庭與一眾入贅丈夫的關係,與外來殖民政權和本土社群之間的關係,居然極為相似。本土社群長老的權威受外來殖民者動搖,因而漸漸失去權力,也失去尊嚴,更怕子民忘記誰是長老。而外來殖民者為了便利統治,往往會給居民小恩小惠,使他們臣服,避免內亂。這種權鬥角力,在畢斯華斯罵人的瘋言狂語中,可見一斑。

房子、權力、尊嚴、社會地位,四者環環相扣。故事中的圖西大家庭,就如當年歐洲各國殖民者,而非洲美洲亞洲多個族群,就如入贅其中的小社群。歐洲人當年因奪權而留下的創傷,使許多殖民地獨立成國時,即使政治實力不夠,依然東找一套意識形態,西找一套現代化價值觀,急急就章,勉強獨立。這就如畢斯華斯明知財力不夠,依然負債買破房子。故事結局非常諷刺,房屋債務最後由畢斯華斯一位女兒還清,此女兒到外國讀完書後,收入比父親豐厚,因而有力還債。畢斯華斯愛好文學,曾打算寫自傳,可惜多年來只是寫了一句:「三十三歲那年,我已經是四個小孩的父親……」他得到房子,得到與房子緊扣之父權與尊嚴,卻因受過太多磨難,房子之大夢,就如他的自傳一樣,只寫了開首一句,就無力寫下去。

有人誤以為,買一所房子自住,並非生存活命所必需,故若房子價錢貴,便可不買。奈波爾筆下的畢斯華斯,卻表現得清清楚楚:擁有房子,就等同擁有尊嚴,等同得到實權操縱自己命運。我國儒家思想常論君子,論君子其實就是論人之尊嚴,故此才有「修身齊家」之名言。天下所有動物,也為自己覓居地,有了棲身之地後,方能棲息繁衍。故此,人想要房子,似乎是人之天性,也是動物之常性。房子是人擺脫苟且偷生,活得有尊嚴,有獨立人格思想之必需品。畢斯華斯先生為爭取房子與尊嚴,窮盡悲壯一生,讀畢故事後,不禁掩卷慨嘆,心忖野心家已經將幾多人性之基本所需,變成奢侈品呢?

撰文 : 莫連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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