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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6月9日

余家強 如沐春風

電影監製莊澄:我是大廚開婚紗店

《毒舌大狀》、《正義迴廊》、《流水落花》、《飯戲攻心》……潮流清一色4字片名,廿載前,莊澄監製的名作卻專程由4改3——江湖傳說,《無間行者》經白龍王欽點變《無間道》。「其實想想便知道,泰國白龍王根本不懂中文,他只教林建岳老闆3字較吉利。」莊澄這天說:「導演劉偉強也是信徒,度了幾個名去問,臨上機我補多個《無間道》,師傅批話好。」由此成就一代經典。歷史沒法證明,天曉得它維持4字甚至更高票房?是為命運之一;林建岳澄清過出自莊澄手筆,但娛樂圈須要傳奇,所以記者仍歸白龍王credit,是為命運之二。

多年專業經驗告訴莊澄,他不覺得真有這回事:「那指在我層次;在高人層次,我不知。」近作鉅片《九龍城寨》4個字,並非重點,重點輪到北方高官電檢批話好,待明年公映,才屬更高層次。天道世情,溫文儒雅金牌監製一一應付自如,不枉他讀哲學系。 

莊澄本身在城寨長大。「兩件事特別印象深刻:居住環境擠迫,鄰舍多爭執,爸爸便同隔籬屋講過數。小農社會睇籍貫,大家海陸豐均勢;其次睇陀地,大家租客也均勢。對方在天台安排了一餐飯,但據聞已暗藏兩箱汽水樽,準備一言不合就爆樽開片。我三四歲,爸爸手抱着我赴會,以示大膽。對方擺出兩隻杯,轉頭去攞酒時,爸爸連忙換轉,後來聽他說:『怎知有無落毒?』根本彼此都驚,但放不下面子,幸好最後無事。」

「一家八口,住不足100呎,碌架床屬於貴價貨,買不起,全家瞓地。鄰居有張碌架床,算富戶了,我常過去看他們食飯。有次吃蟹,我未見過,男戶主扑碎一隻箝遞給我,補一句:『行遠啲食。』」

娓娓道來充滿質感,說城寨可怕嗎?又有數講;說它和諧親切嗎?又叫你行遠啲食。莊澄講故事高手,活該投身夢工場。

知己知彼

自幼家貧由此奮發向上?不盡然。莊澄說:「隨遇而安。我那時孩子臉,媽媽擔心我中五投身工作被欺負,我也羨慕大學生,就化學地考入化學系。難得中大有個泳池,我從沒游過泳池,馬上參加校隊選拔,沒游過,當然落選啦,求教練讓我陪練。兩年後,我奪得個人全場冠軍。」

「但業餘成功,愈知道專業之艱難。代表中大鬥港大,贏過港大一次算巴閉,HKU名校出身中學有泳池,我起步已經遲,計得出的。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我現場睇拍戲,感覺鏡位有問題,講不出;劉偉強一擺,沒問題了。」歷年來,莊澄如欲執導筒唾手可得,卻保持知己知彼。

畢業,先做兩年《歡樂今宵》資料搜集員,再做半年教師。「校長命我巡查星期六返校的學生有否穿襪,我望望自己也沒穿襪。我新來孩子臉,訓導主任未熟悉,喝問我怎不穿校服。學校的意識形態不適合我。凡事比較而已,舊同事介紹我去新藝城當copywriter,覺得我中文勁,因為他在美國讀書罷了。新一集Top Gun公映,大家找出上集宣傳語句讚詩意,是我秘撈寫的,於我只不過基礎訓練。現在文字不受重視,倫文敘再世都無用。當年人事部問我知不知入行薪酬跟教書差很遠,儍的嗎?又不算,當年市道好,部部收得,上司怪我缺席慶功宴,我答:『新藝城兩星期一次慶功宴,我不如留時間秘撈啦。』只是,宣傳發行《最佳拍檔》等如何成功都好,不會見到自己名字,我想做編劇。」

君子小人

原意訪談監製工作為主,莊澄建議添一筆。「監製雖然辛苦,也算高層,屬管理之難;編劇好像長期受剝削。」他是有心人。

「我出道接劇本寫,想簽約,對方說:『君子不用簽約,小人簽了約都可以甩。』於是交第一稿,收了首期,再交第二稿,對方卻說:『第一稿不好,都先給你錢,第二稿當填數。』原來小人就是他。試過幫某導演傾足一個月,他自導自演,兼自戀,要求安排所有女角愛上他,我作不下去。他說:『你度到的橋以後總有用。』所以不用付鈔。又試過讚我寫得好,問我抄哪部西片,我話沒抄的,對方竟說那不要了。還試過收到支票銀碼少一半,『你想投訴我就收回,你接受就別投訴。』唯有接受,而且無得落名,與初衷事與願違……」

「因為對方本就是知名編劇。」莊澄淡淡憶述,意即外判。像遙遙呼應近日新一代編劇權益聯盟(以任俠為首)所爭取的,莊澄勸誡後輩:「有得簽約就簽約,無得簽唯有學消費者委員會教落,要揀有信譽的,別找黑店。」

「設立最低時薪可能性很細,老闆只會睇你idea,不會理你付出多少時間,寫得快寫得慢怎計?」莊澄現在算老闆,有一天會成為自己起初討厭的人嗎?「我覺得不會,我希望事情合理,推動文字版權歸編劇。」

可惜,這行入職薪酬始終不及教書,是香港結構性問題,談何搶人才?

為人作嫁

在莊澄本身經歷,相當迂迴。從事周邊工作,導演林嶺東叫一班同事看《龍虎風雲》毛片,平時沉默寡言的莊澄忽然問:「周潤發戲中做什麼職業?」臥底是身份,臥底表面應該有份職業。

林嶺東答:「夜店睇場。片長刪剪了。」由此對莊澄另眼相看,但後來執導《監獄風雲》卻搵他填詞,主題曲《充滿希望》,賣雙白金。周潤發上公司打躉,笑莊澄:「你現在少出聲,做大監製就不同了。」像預言。

到莊澄任職編劇,實際已充當監製職能,多年宣傳發行經驗,導演徵詢他意見,老闆有想法由他傳達,演員找老闆,老闆叫找莊澄。「溝通不難,難在語言,一開口知你是不是這科。」莊澄說:「監製分兩種,一種大導演掛個名睇創作,一種睇實盤數。」他比喻江湖片套路,雙花紅棍打得但不識計數,白紙扇識計但武藝低,最好似坐館。「監製是電影的CEO。某人上來自薦,問我知不知一個場務日薪多少。我知都扮不知,答:『我打個電話給製片即刻知;你知不知應該拍什麼?』他說構思中。我話監製不管理瑣碎事,你連拍什麼都不知怎做監製。」

監製幕後king maker,豈非與當初想「出名」違背?「我沒諗發熱發亮,只做好份工。慨嘆『為他人作嫁衣裳』,但如果我本身開婚紗店呢?為人作嫁便是我的生意,很好呀。」

大學由化學轉讀哲學,擅長換角度思考,習過武,愛讀宮本武藏《五輪書》等兵法,監製工作包括談判,《頭文字D》(2005)拍攝如火如荼之際,日本出版社突指違反漫畫原著,導演忙於趕工,莊澄單刀赴會,想起兒時爸爸抱着講數。

「同打交一樣,講氣勢,未開始便要料敵機先。對方提出29條問題,即使你能夠完美拆解29條,對方會氣頂,無理由全部你贏,預留一條讓步給他,必要時再加。對方日本人,中年,估計是愛好漫畫的宅男,東洋崇拜強者,李小龍打日本人他們都尊敬,我不能擺出低姿態,外表要似個成功producer,於是我西裝、牛仔褲,出門前還拿了同事的Ray-Ban太陽眼鏡插袋。臨場問我要日中抑或日英翻譯,我當然揀講英文,雖然我英文帶沙田口音,反正對方聽不出,否則不用請翻譯啦。然後言談間拉關係,我也學過日本武術……」如是者,水到渠成,使命必達。

監製像大廚,總有忍不住想捋起衫袖親自炒的時候吧?莊澄說:「如果要我落場炒就好大鑊,是炒人的炒。話到嘴邊,現場幾十對眼睛望着,監製咬導演耳朵幾句,導演立即改變拍法,今後導演怎建立威信服眾呢?大局為重,正如那29條問題,不可能全部你贏。

「部戲收得,老闆讚導演;部戲歉收,老闆罵監製。」真的嗎?似乎是,隊波踢得好,讚球員;踢不好,罵教練。

快問快答

快問快答——怎看觀眾忌諱合拍片?「你嫌並非拍給香港人,但總有些題材是universal(全球性)。」怎看小清新潮?「有人說像港台《獅子山下》單元,市場接納便是合理,但相信不會維持很久。問GPT何謂港產片,至今都寫武打刺激是特色。」怎看謝票場成風?「行得通就無錯。」

追加一條——讀哲學有用嗎?「哲學好有用,難在不要成日用,太學術化。」

千迴百轉,莊澄沒當成教書匠,沒當成泳將教練,但誰說他不是好老師?

 

 

莊澄(John)小檔案

原名:莊冠男

出生年份:1959

出生地點:香港

職業:電影監製

代表作:監製《野獸刑警》(1998)、《無間道》(2002)獲香港金像獎最佳電影及多部中港高票房大片,新作《九龍城寨》明年上映

家庭狀況:已婚,育有一子在美國任職建築師

 

後記

兩條誡律,兩項似是而非大道理,都由某曾經浪頭老闆(莊澄強調要隱名)提出。一、一套戲賣座但你不喜歡,一套戲不賣座但你喜歡,你拍哪套?正常應該揀前者吧,莊澄答:「賣不賣座要待上畫才知,作品自己都不喜歡,怎說服觀眾?等於大廚,要先相信自己的味覺。」二、浪頭老闆又教莊澄:「做監製要視每一分錢都由自己個袋攞出來。」莊澄說:「這等於老闆自任監製,少一盞燈可不可以?Share戲服可不可以?會不自覺縮皮降低水平。應使則使,獨立監製才是真監製。」

存在的商業行為就是合理,所以莊澄絕少自資,避免身份衝突。結果,浪頭老闆很快銷聲匿跡;莊澄歷任幾間龍頭公司要職,至今多擔任獨立監製,行內倒慣稱他「老闆」。

 

撰文:余家強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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