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舞家曾景輝：為港人辦一場治療心靈祭祀

「破地獄」是傳統道教喪禮常出現的奇觀環節，多變的走位，單以木劍就能擊破瓦片，不斷的「自轉」與「公轉」，跳過滾油燃點的大火，以及豐富的伴奏樂音，都如舞台表演一般。曾景輝（Terry）家中曾從事神功戲為生，見過喪禮大場面，讓小時候的他非常着迷。成為自由身編舞家後，他開始挖掘創作題材，想到將祭祀融入舞蹈，並向喃嘸師傅拜師學藝，對生命和舞蹈，也有了不一樣的思考。

這些思考，被他放在新作《時空觀》中，從喪禮祭祀引申到如何讓人面對別離和失去，重整自己，想像未來。「想為香港觀眾舉辦一場治療心靈的祭祀」。

Terry家族是海陸豐人，加上演神功戲的背景，日常祭祀儀式一向辦得盛大，喪禮同樣講究。他記得小時候爺爺和叔公過世時，都有通宵進行道教儀式，伴奏的嗩吶樂音華麗，動作也很好看。「他們穿着亮麗的道教衣服，扮成三清，即3個主要神祇，拿着奏板念經，走過金銀橋時，子孫就要圍着它繞圈，繞了很多個小時，坐一會再繼續繞。我們也要哭喪，看到什麼唱什麼，唱到哭。」

3年前Terry開始思考舞作題材，想將這些帶有回憶的經歷轉化，為進一步了解這些儀式的內容，他找喃嘸師傅拜師。

道教認為人有七魄，死後每7日散去一魄，至49日後散盡，因此要舉辦儀式煉鑄魂魄，讓其不致漂泊無依。喃嘸師傅會請「三清」（上清、太清、玉清）幫忙招魂，再為亡者誦「冥王經」、「慈悲滅罪水懺」等，配合走金銀橋等將亡魂超渡，免致淪落地獄。

若推算出亡魂被打入鬼道或畜道，或是因為意外或自殺身故，則須要破地獄儀式，即打開地獄的門，帶領亡者離開地府。師傅會設置一個小盆，上放9塊瓦片，代表九幽地獄，帶領孝子抱先人靈牌繞行，用魚貫躡步及穿走花紋步圍着火團轉圈及誦經，替亡者開路，再用木劍將着火的瓦片逐一擊碎，最後帶領亡者靈牌跳過噴發巨大火舌的火盆。

跟師傅學破地獄

觀摩多次，加上師傅傳授，Terry發現這些儀式遠比想像中複雜。不但要背誦經文，用南音方式演唱，也要如玩雜耍般，含一口水噴向充滿滾油的火盆，在火勢突然變猛之前跳過去，亦要學會做剪紙手工，剪出鬼的模樣貼在瓦上。除了白事，原來紅事也要破地獄，例如有新樓落成或結婚。「破地獄就是叫過去所有的親戚前來，請他們吃飯。」

傳統儀式歷時約10小時，以前起碼學師3年才可落場參與，如今雖然簡化不少，還是要掌握好技巧。「要有樂感，動作要靈活，要有記憶力，因為經文有三四本，唱詞有時是一字數音，沒一定規律，有時幾個曲皆用同一段經文唱，編排全不一樣，都要死記。」儘管有舞蹈底子，他表示，儀式動作跟以往訓練很不同，噴火後油會彈到地上，在濕滑地面上行走極考功夫，不能踩實地面，只能彈跳。

而香港地方小，就算殯儀館也如是，要做大動作並不容易。「他們無法如在舞台上那樣大動作演出，搖着長長招魂幡時，卻會恰好在你面前掠過，不會打到你。喃嘸師傅的舞蹈可以因應空間隨時改變，很厲害。」他很喜歡破地獄環節中的獨特步法。「5個師傅穿着一式衣服，不斷換位，分唔清邊個打邊個。」

學了一段時日，他覺得對舞台的想像開始有所不同，明白到表演不單是做動作，也能在靈性上與空間和他人有所聯繫。「做儀式很講求精神上的投入，跟自己和空間連結，一個低頭動作，原來可以有更多意義和身體感受，幫助我反思舞蹈更多。原來演出也可以是很大的治療。」

旁觀喪禮遇怪事

他由此創作出《時空觀》，將與另一個演出《迴影》同場公演（5月12至14日，葵青劇院演藝廳）。他強調並非將傳統儀式搬上舞台，而是抽取當中片段，表達自己思考。「想創造一種新舞蹈語言，反映學習破地獄對我的影響。」

演出中，他還用上超渡亡靈的經文。「亡魂離世後或者因為死得太突然、覺得不明不白，仍停留在世上，我們就會誦經跟它們溝通，如今我們在舞台上誦經，則用來跟觀眾溝通，想起同樣的治療作用。」這些經文由5個師傅誦唱。「我們將整個儀式錄下，再取用其中一些。」

半隻腳踏進殯葬業，Terry曾有一些解釋不到的經驗，例如他與拍檔分別錄製儀式過程，操作機器時一切如常，可是拍檔的錄音最後卻無法播放。另一次是旁觀水上人的喪禮，師傅招魂招了很久仍說先人未到，要求家屬一起呼喚，突然現場吹來一陣冷風，炎熱的空間突然讓人冷得發抖，師傅此時說，先人到了。他頓覺震撼：「原來真的可以聯繫到另一個世界。」

早前Terry因為一個中學同學在火災中身亡，一直不能釋懷，直至觀看師傅做的儀式後，突然感到平靜，領會到祭祀的力量。「聲音很吵，想不到人在其中，卻會感到寧靜。」因此在今次表演尾段，他融入破地獄儀式，塑造成撫慰心靈的舞蹈。「它已經不是救亡魂的儀式，而是引導人離開這空間，帶大家想像一個更宏偉美麗的世界。」

這幾年，他和許多港人一樣感到困鎖。他感嘆，過去大家經歷過各種動盪，產生不少複雜情緒，如今許多人選擇離開這城市，留下的人可如何面對？如何可重整自己，繼續在這地方生活？這些問題，似乎都難以短時間找到答案。「感覺我們只是努力找方法生存，而不是過生活。」

最近他從外地公幹回港，更發現此地氣氛壓抑。「一下機就覺得天空壓着頭頂，不只因為天氣。無論實體空間還是心靈空間都在壓力中變得愈來愈小，大家只能在其中不斷掙扎。」舞蹈中有很多將自己壓縮的動作，正源自環境給他的感受。最後以離開地獄作結，他希望能起集體治療作用。「大家都要找出路活下去，在過程中你必須破開一些舊東西。」

Terry從小熱愛舞蹈，學過中國舞鍛煉出一定技巧，又學習Urban Dance，但始終覺得受限，「跳起來不太舒暢」。後來他在電視看到現代舞表演，覺得這才是真正自由的舞蹈，因此報讀演藝，主修當代舞。「追求自由是我此後生命的重要元素，我不斷嘗試不同東西，尋找自己的空間。」

在學期間他便開始編舞，2013年演藝未畢業，他已獲邀加入城市當代舞蹈團，擔任全職舞者數年，在2019年成為自由身，集中編舞創作和舞蹈攝影，他享受其中。問到收入，他笑言足夠維持生活。「不過對於一個男人到這個年紀而言，其實不太好。雖然家中沒壓力，也有一些狀況要幫忙。」

學了道教儀式一段日子，他已經可以落場參與，不過笑言未有打算以此為生，「我最想做的是發掘新的身體語言」。最近他獲香港舞蹈年獎「白朗唐新晉編舞獎」，思考更多自己的創作對他人有何意義。「從前我的作品都講自己故事，近來我想做一些讓大家有共鳴的作品，例如連結香港這地方，如何看過去，如何治療自己，以後如何生活。」

雖然身邊很多朋友離開，他仍選擇留在香港。「從小在香港長大，對這地方有感情，希望作品能喚起觀眾相關感受。」

場地：掌門精釀啤酒（尖沙咀）

撰文：張綺霞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