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4月22日
紀錄片倫理近日因為香港電影金像獎頒獎禮再次成為本地熱話,在地球的另一邊,愛沙尼亞紀錄片導演安娜軒絲(Anna Hints)拍攝的私密尺度超越尋常,深入桑拿屋記錄多位女性的裸體,邀請她們分享自己從未跟人說過的創傷,歷時7年,卻沒有任何被拍者覺得不安,公映後更得到很多正面回饋,獲頒重要國際獎項,只因她對自己作為導演的權力很敏感,什麼環節都會跟參與的人緊密溝通,並容許她們在任何時間退出。
「對導演來說,信任是其中一項重要工具,特別在製作紀錄片時,你絕不能濫用它。正因為權力那樣大,牽涉到其他人如何面對自己生命,你更要為這樣的權力負責。」
Anna以《桑拿私密語》獲得美國辛丹斯國際紀錄片競賽最佳導演獎不久,就來港出席香港國際電影節。在溫度高達攝氏90度的桑拿屋拍攝,更邀請被拍者在鏡頭前赤身露體,這想法匪夷所思,拍出來卻讓人感到強大的療癒力量,裸露而不色情,氣氛親密得如鏡頭不存在,片中女士都坦率地分享自己的經歷,如患癌、家暴、性取向及性暴力創傷等。眼淚和汗水,都在炙熱潮濕的小屋中得到釋放。
愛沙尼亞煙熏桑拿是聯合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主要盛行於東南部,那是Anna家鄉所在。他們會在比較偏遠的樹林湖邊建一間小木屋,男女分開時段使用,沒有人用的時候會關起所有門窗來熏食物。在過去幾個世紀以來,女性在裏面分娩,認為在高熱幫助下嬰兒能更順利出生。在人死後,則會將屍體搬到屋中清洗。
一個人做「靈魂桑拿」
煙熏桑拿大部分都是自助,如果一大群人去,通常會委派其中一個為「桑拿管理者」,負責劈柴、點火、鑿開結冰湖面,帶領淨化儀式,有些人甚至會獨自去焗桑拿。「我們傳統觀念很強調與自然連結,秋天會一個人做『靈魂桑拿』,與自然力量、與祖先的靈魂重新結合。」Anna認真地說。
煙熏桑拿屋是當地女性的重要社交場合,在暗黑的房間中,她們一起唱傳統歌謠,互相幫忙清潔身體作淨化儀式,用鹽搓走污垢,用葉子沾水拍打身體,交換各種私密經驗。「在桑拿屋內,女性可以完全放鬆,無論身體還是靈魂都可完全裸露,我們認為那是一個神聖地方,不但能潔淨身體,也能洗滌靈魂,找回自己的聲音和安寧。」
Anna第一次感受到桑拿的療癒力量是11歲祖父去世時,家中女人一起去煙熏桑拿透氣,突然間,祖母情緒失控,第一次說出心中多年秘密。「原來祖父曾經背叛她,與另一個女人同居數年,在哭泣、大聲叫喊中,她將憤怒、沮喪、痛苦全道出,我們都很支持她,耐心聆聽。走出桑拿屋後,祖母整個人輕鬆了很多,終於與過去和解,第二天將祖父好好埋葬。」
Anna從小就與母親保持愛恨交纏的關係,多年來無法紓解,2015年她們一起去泰國一座修道院作26天的禁語修行,Anna才發現說話對人來說是如此重要。無論是外在壓力還是內在創傷,都會剝奪和壓抑人的聲音,從中取走其力量,想到祖母在桑拿屋的分享,她決定拍一套煙熏桑拿讓女性重獲自己聲音的紀錄片。
被拍攝的女性須要袒露身心,她如何說服對方?
Anna強調,參與者如果須要被說服,證明並非適合人選。「作為電影製作人,我覺得最重要是一開始就保持透明和開放,我十分誠實地跟她們說,自己會要求那個程度的袒露和怎樣的視覺語言等。我希望參與的女性已準備好分享自己。」
7年建立深厚情誼
一些參加者是她朋友,一些在知道她有相關計劃後主動加入。她表示,要確保所有人都帶着「是的!我要來」的想法,而非「我不確定」,「正因為她們準備好分享和傾聽,才能在短時間內形成姊妹情誼,成為電影的力量。」Anna解釋。
不同女性願意袒露程度不一,一些只准拍身體,一些願意拍樣貌,負責管理桑拿又肯露出臉孔的女性是她多年朋友。「她和我一樣,與母親關係不好,自動請纓參與這趟旅程,想修補媽媽帶來的創傷。」這些被拍的女人大多互不認識,在7年之間建立深厚情誼。「當你脫掉衣服,就如把外界的一切都留在外面,重新與自己和他人建立連繫。裏面黑暗、安全、潮濕、溫暖的環境,就像在母親的子宮一樣,回到最根本地方。屋裏的氣氛很親密,看不清對方,可是距離卻很近,很容易就能說出心底話。」
她深信,要讓他人信任,關鍵是袒露自己的一切。拍攝時如果任何人心裏感到不舒服,可以隨時叫停,進行後期製作時Anna亦會對拍攝對象保持開放態度,聽她們對每一剪的感想,給她們選擇哪個剪法最好。「雖然我是導演,有權力決定電影的一切,可是不代表我可以成為混蛋。」尤其是她拍攝的初心就是想這些女人重獲力量,不想在過程中剝奪其自主權或壓制其聲音。「從拍攝到上映,從沒女人說要退出或反對這個計劃,反而她們會為自己部分片段沒有剪進電影而失望。」
最初Anna想找全女班團隊,可是由於拍攝工作艱苦,女性電影攝影師和收音師甚少,最後只得尋求其他性別,還好被拍者都不介意。她指出,無論男或女掌鏡,都有機會拍出物化女性、帶有男性凝視的鏡頭,因此她十分小心。「就算女人看自己,也經常帶有這種角度。」多次嘗試後終於找到最好的語言,她對拍攝成果很滿意,「關鍵只是保持敏感」。
她感嘆,作為女性,總是難以逃離父權制思維的影響,例如電影中不少女人的創傷來自母親對她們身體的長年貶低,而這種針砭,也是來自母親對自己不夠吸引力的身體焦慮。「電影探討的是,生而為女人,你會經歷什麼?在愛沙尼亞語中,女人的陰部和羞恥是同一個字,我們一出生就背負着這種羞恥感,女人的身體常受攻擊,在批判、羞辱和強姦過程中被剝奪力量,我想做的是讓這些身體重奪自己的聲音,透過傾訴和清洗身體的儀式,洗掉恥辱。」桑拿屋空間很小,鏡頭幾乎是緊貼這些女性的身體,但她們如忘掉鏡頭存在。「這不是一下子就能做到,我們一起住在農場一段時間,鏡頭內外都聊了很久。」她們在煙熏桑拿屋最少逗留4小時,太熱時會跑出屋外,跳進冰冷湖水中降溫,冬天甚至會挖開冰層泡冰水,再返回屋內。「慢慢地,日常生活戴着的面具脫下,隱藏在心底的東西會浮現出來。」
自願道出慘痛經歷
Anna甚少引導受訪者,反而會創造一個可信任和親密空間,容許她們變得脆弱,確保所有人準備好傾聽,很多事情都是自然道出,不少傷害都是她們第一次在人前披露。Anna也成為其中一名傾訴者,第一次道出自己少女時代被輪姦、失去童貞的故事。更讓她受傷的是被姦污後向母親求助,對方竟不相信,認為女兒沒有性魅力引人犯罪,只是在弄虛作假求關注。自此Anna將這傷痛埋藏。在其他女性支持下,她終於說出此慘痛遭遇。「我沒想過自己能做到,那個房間如有魔法。」大哭一場後,她被聆聽的女性擁抱,終於感覺自己釋懷了一點。「這是一個很深刻的接受自己旅程,所有參與女性都有同樣感受。」
她感嘆,過去多年總覺得自己人生是個「錯誤」,但這次拍攝後,終於了解到無論經歷過什麼、外表如何也無問題。原來說出自己的傷痛,還是有人聆聽和相信。「當一件事情被壓制不能說出時,就是暴力和創傷所在。當社會開始容許不同聲音傾訴,開始聆聽並確認這些傷害的存在,罪行才大大減少。當我們默許這些不能言說的壓制,暴力只會不斷延續。」
她被姦後經歷低潮,情緒崩潰,一度想自殺,她慶幸當時選擇活下去。「希望每個人都相信自己可以撐過去,再找到生活、愛和創造的勇氣。」走出創傷後,Anna依然樂觀。「我有一個女兒,如果我沒有希望,就無法直視她的眼睛。最重要是讓所有人面對事實,就算會令你不安也不能逃避。人類很強,經歷殘酷依然可擁抱希望和愛,但願我的電影讓人看到這點,相信自己可抒發壓抑着的傷痛,找到出口。」
撰文:張綺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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