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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月2日

張綺霞 訪談錄

藝術家郭達麟×墓藝師湯順超 聯手訴說山墳傳奇

碰到山中墳墓,許多人都是匆匆走過,覺得「大吉利是」,甚少人會停留駐足,細看它的構造和工藝,公共空間設計藝術家郭達麟(Dylan)卻是例外。他認為這些墳墓是香港地景的一部分,當中工藝也值得讓人認識,於是找上負責建造的文記石廠墓藝師湯順超,一起進行創作。

雖然覺得奇怪,但湯順超也很樂意參與其中。他是行內罕有的年輕師傅,工作減少加上死亡忌諱,投身的人愈來愈少,感嘆這是夕陽工業,沒有太多人看到它的存在。Dylan過去多次跟本地不同工藝的師傅合力創作,希望更多人改變對這些老舊行業的看法。「想人們對這些手藝多一份尊重。」

這次Dylan與湯順超的合作,是因為「西貢海藝術節」(即日至15日,鹽田梓及橋咀洲),作品名稱是一個符號:

,外形就和名字一樣,是用砌墓工藝塑造的一個手形明陣裝置。明陣是天主教常見的宗教園林設施,Dylan解釋:「那是一個迷宮,但不高,不會讓人迷路,只是想人好好靜下來走一走,靜靜反思。」

創作緣於Dylan收到一個邀約,要將西貢鹽田梓某個荒廢地點改造,於是他跑上旁邊布滿山墳的小山頭,俯瞰地形,看到山墳附近一堵牆上貼了張招紙,寫着造墳師傅的電話。後來他跟島上村民溝通,由於他們全都信奉天主教,想在這片土地造一個明陣,Dylan馬上就想到可跟造墳師傅一起建造,既呼應鹽田梓的宗教歷史,亦可融入旁邊的墓地景象。「大家的質地很相似」。

湯順超收到邀請時雖然覺得奇怪,看過設計圖後覺得不難處理,藝術品有不少彎位,和山墳很相似,「我們做慣了轉彎抹角的東西」。在山頭進行工程並不簡單,山地凹凸不平,要先夷平和量度位置。他解釋,這是建墳最困難的一步,「以一個20呎內的山墳為例,開位也要花上數天。」只要定期清理雜草,山墳可以維持10年以上,最怕是旁邊長了大樹,「樹的陰力很厲害,再厚的石屎也會衝破。」因此他會砍走附近的大樹和樹根,這也是他一手包辦。「兩米多寬的大樹頭,我一個人鋤兩天才完成。」

西貢與北區限制不同

荒地前身是足球場,原本長滿竹樹,幸得村長幫忙砍伐,省卻工夫。由於地勢不平坦,作品的高度也要作相應調整,高處要建矮些,低處建高些,看上去才平衡工整。除了用平水喉為標準,更重要的是用肉眼判斷,湯順超認真地說:「砌磚以後,我們也會看看順不順眼才做下一步,做得多自然看出不順的地方,重新度尺再做。」Dylan補充:「就像弧位,就算已經算好,排的時候總有些差別。他們的眼全都很準確。」湯順超謙虛地回應:「只是看得多而已。」

建造過程中,Dylan曾帶學生幫忙,大嘆工作艱辛。湯順超笑言,他和其他師傅經常在沒有遮擋的戶外地方工作,炎熱非常,經常曬甩皮。

西貢的山墳尺寸和位置有限制,但元朗和上水等地則沒有,可以建得很巨型。「普通尺寸要做一星期左右,大的則要一個月或以上。」不少山墳位置偏遠,先要安排船隻運送材料,再修整一條小車道將所需工具材料一併運上山頭。如果地勢太險要,連車道也無法開,就要靠人力運送,「有時斬樹開車道也花兩天」。

運料車最重可載500公斤,但都要多次來回運材料,像這項目就花了一星期運送。山坡太斜,翻車時有發生,有時山墳位置在懸崖旁,非常驚險。「有次在屯門青山寺附近建墳,要在原有石級旁開路,很窄,一不小心就拜拜。另一次在離島,運送材料時浪就在旁邊拍打。」並非每個地方都有碼頭可暫存材料,潮漲速度快,船卸貨後就要趕快駛走,他們也遇過材料被沖走,因此非常小心。「80包英泥,趁潮退放在海邊,已來不及用車,用人手趕快托上山。」他表示,每個師傅都已習慣體力勞動,記得十多年前剛入行時運料車仍未盛行,他們都只是用擔挑。

湯順超的爸爸在這行做了很久。「爸爸當年偷渡來港後做工廠,看到別人做砌墳,人工有百多元一天,就去做做看。一做數十年,更自己接工作。爸爸不想我和哥哥入行,每次提出都大罵我們,哪有父母想子女辛苦的呢?」他做過倉務員、廚師等,成家立室後想給妻兒更好的生活,在二十多歲入了行。他也是從打雜做起。「現在爸爸六十多歲準備退休,未來我會接棒。」

雖然不少人都對死亡忌諱,但他認為最重要是調整心態。「許多人都問:不害怕嗎?我說我沒有對不起先人,有什麼好害怕?做了這麼久,我和爸爸都未見過靈異東西。」

聽過別的師傅遇上怪事,他有時工作到入黑,在陰暗中穿過一個個山墳離開,多少有點不安。「夜晚周圍很靜,自己也有一點怯,沒辦法,泥水開了一定要完成,不然第二天就會乾。」有時他獨自在荒山工作,會突然感覺有人在看着自己。「唯有大叫一聲:『去!』讓自己定驚。問心無愧就可以,它們不會無端作弄你。」

他指出,要做好一個墳,最重要是對自己有要求,工夫是日積月累鍛煉而成。「每個師傅的手法均不同,都要靠自己摸索。就算我爸爸做了數十年,也不是所有事都擅長或通曉。有時在山頭看到作品就知道是哪個師傅做,手工差異很大。」

無論什麼墳墓樣式,湯順超都能駕馭,只不過覺得墓上浮雕比較困難,「看上去簡單,要做得四正很考工夫。」

年輕師傅全港僅數個

先人下葬多年之後,通常要鑿開墳墓,挖出棺木,屍體的軟組織理應已全部腐蝕,剩下骨頭,再由執骨師傅排列好放進金塔,墓藝師在原地興建好金塔屋後,將屍骨放回。原本父親堅持這些公序由執骨師傅去做,但他們未必能配合湯順超的時間,因此他也學了執骨知識、儀式和程序,自己兼做,毫不忌諱。

他指出,近年選擇土葬的人愈來愈少,師傅數目也不斷下降。「年輕一輩都選擇火葬。這一行辛苦,願意入行的人不多,像我這樣年輕的師傅,5個以內。這是夕陽行業。」因此就算有工作,他也未必能接。「全都很花力氣,很難請人。我每天都有工作,新年也不休息。」他表示,有時做到很辛苦,也會看着天問自己為何要繼續?「辛酸自己知。」但每次花了很多心血完成一項工程,看着作品時心中也有點滿足感。「會貼上Facebook跟人分享」。他坦言不希望孩子接手。「寧願做裝修也不要入行,裝修做生人東西,手工好永遠都有得做,我們做的是先人東西,後人有多餘錢才會想到為他們維修墓地。」

接觸多了生離死別,他也看化人生,「做人最緊要知足常樂,人比人,比死人。」他的職業偶爾會遭人白眼,他並不介懷。「無所謂,自己和老婆仔女開心就可以。就算有時做到成身污糟邋遢,見到朋友一樣會打招呼,別人看不起你不要緊,最重要是自己不要看不起自己。做得對,沒有害人就可以。」

Dylan感嘆,墓藝師的技藝很值得學習,卻沒有太多人認識,就如他過去多次與不同範疇的師傅合作,希望能引起關注。「這些專業都是買少見少,沒有人關注,卻是香港的基石,形成香港獨有的文化景觀。不一定要新的、外來的才吸引。我們本土很多東西已經很厲害。」

撰文:張綺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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