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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9月13日

占飛 忽然文化

假可亂真

德國哲學家康德講過一件真事。有一次,一群人作客,聽到一隻夜鶯唱歌,歌聲十分美妙,眾人讚嘆不已。殊不知原來是個小孩子模仿夜鶯的歌聲。雖然孩子的模仿維肖維妙,比真的夜鶯更悅耳。聽眾得悉真相後,立刻拂袖而去。

事事均疑問的哲學家難免要問:既然孩子模仿夜鶯的歌聲那麼悅耳,觀眾滿心喜悅,為什麼他們不繼續聽下去?

在三十年代的荷蘭,也發生了另一件真事。畫評人認為是維梅爾(Johannes Vermeer,1632–1675)的一幅作品《耶穌與門徒在以馬忤斯》(Christ and the Disciples at Emmaus),給發現了。維梅爾生平記載不多,沒有人知道他一生有多少作品。專家細心考證後,確認這幅畫是維梅爾的真蹟。接着又發現五幅前所未見的維梅爾畫作,全在鹿特丹Museum Boijmans Van Beuningen展出。

美感性質

怎知到了1945年,荷蘭畫家范米格倫(Han van Meegeren, 1889–1947)卻公開表示,六幅維梅爾的畫都是他畫的。他還有兩幅另一個名畫家的偽作,同樣瞞過專家。范米格倫旨在證明,他的畫功絕不下於維梅爾,應得世人的賞識。可惜,剛剛相反,雖然幾乎所有維梅爾專家,都讚賞范米格倫的偽畫為不可多得的傑作,但真相揭露後,他即被畫壇痛斥,以致他慨嘆:自己是個成功的偽作畫家,卻是個失敗的原創藝術家。

假如范米格倫不是自行「踢爆」,那幾幅畫可能依然在博物館裏展出,得到數以十萬計的觀眾讚嘆。歷史上有數以百計的一流原創畫家,像范米格倫那樣一流的偽作畫家卻鳳毛麟角,為什麼世人竟不齒他們的「造詣」呢?不是物以罕為貴嗎?

美國哲學家萊辛(Alfred Lessing)在1965年寫的文章〈偽作何錯?〉(What's Wrong with a Forgery?),率先從哲學角度討論這個問題。他認為:一件藝術作品之美,在於其美感性質(aesthetic properties)。畫家的筆觸、線條、用色、布局、構圖……等等都是美感性質。這些都是純粹形式的(formal)。范米格倫的偽作,跟維梅爾的真蹟,連專家也看不出有何分別,即是說,兩人畫作的美感性質幾近相同,都有資格稱為一流的藝術作品,至少不能說范米格倫的偽作沒有藝術價值。

形式主義

萊辛進一步說,重原作(original)而貶複製本(copy),純粹是畫壇「勢利」(snobbery),以及收藏家維護其利益。假如去博物館或藝術館參觀名畫,純為欣賞藝術之美,那便毋須計較真蹟還是偽作、原作還是複製本,最好對畫家是誰、生平及創作目的為何……等等一無所知,純欣賞作品。問題是,大多數博物館觀眾都是藝術修養不高,根本不懂藝術之美為何物。是以許多博物館為「保護」真蹟,展出的根本不是原作,而是可以亂真的複製本,大多數遊客難以分辨。

那為什麼原作值錢,複製本卻一文不值?萊辛認為:兩者的分別在於原作有原創性(originality),複製本雖美,但沒有原創性。原創性不是美感性質,而關乎原作者的生平、時代、地域和藝術派別。萊辛這一派的主張稱為「形式主義」(formalism)。

另一派的主張則稱為「歷史主義」(historicism)。1968年美國哲學家古德曼(Nelson Goodman)在《藝術諸語言》(Languages of Art)中表示,藝術作品之美,不純粹是形式的美感性質,還包括原作者的心靈(mind)。

縱使複製本假可亂真,有心理學家做過實驗,一般受眾甚至專家不知情下無法分辨,一旦知道是偽作,就會看出偽作缺乏了原創性。縱使一下子看不出偽作,深究之下,總會發現,皆因原作貫注了原作者創作時的心態、情緒、他/她的人生經歷和感受、信仰等等。換句話說,從作品中,觀眾可以體會和感受到原作者的心靈。一幅梵高的《星夜》複製本,可能跟原作看上去一模一樣,但你絕不會受到同樣心靈的震撼!是以認識原作者的生平和時代,可幫助觀眾欣賞作品的深意。你知道貝多芬寫第九交響曲及《歡樂頌》時,聽力愈來愈差,終至全聾,從未聽過此曲的奏、唱,你會不會更被該曲感動?

電影亦如是。成龍有些令人瞠目結舌的高難度動作設計,靈感來自巴士達基頓(Buster Keaton)的默片,以及夏勞哀(Harold Lloyd)的作品,例如《安全第尾》(Safety Last)中,夏勞哀身體懸空、只有一隻手抓着高樓大鐘的分針。你看過原作,便知誰優誰劣矣!

撰文 : 占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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