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19日
歷史小說家高陽生於1922年4月11日,上月百齡冥壽。這門專業,先決條件經史子集融會貫通,從前最宜考科舉做官,一展抱負,近世文史地位貶值,高陽遲生幾十年,趕不上清朝求功名,一肚子學問唯用來寫歷史小說。小說在九流十家不入流,傳統稱為文人末技,對於信而好古的他,鬱悶不難想像。
高陽本名許晏駢,浙江杭州人。許家乃望族,書香門第,累世公卿,高陽爸爸任地方官,壯年早逝;媽媽常常捧出祖宗傳下的笏(大臣上朝手持的狹長玉板)給他觀看──令你想起什麼?我想起明朝歸有光名篇《項脊軒志》,祖母在他年少讀書時「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間執此以朝,他日汝當用之。』」寄予厚望。可惜,歸有光一生仕途失意;高陽更遭逢新舊交替的世變,所學無用武之地,當過國民政府空軍,播遷台灣後退伍,入報社做主筆。
酷愛自由
高陽1962發表首篇歷史小說《李娃》,序文提及:「歷史與小說的要求,都在求真。但歷史所着重的是事實,小說所着重的是情感。」像替自己沒成為建制學者開脫。憑高陽的才識,教大學綽綽有餘,但要他飽歷滄桑後重新跟遊戲規則,不甘願。他自嘲「野翰林」,即無學位銜頭之意。
高陽酷愛自由,從筆名可知。史載,酈食其往投靠劉邦,劉邦輕視讀書人,會把儒冠當尿壺,酈食其便說:「吾高陽酒徒也,非儒人也。」高陽乃地名,由此借代為酒徒。余生也晚,無緣親炙大師,惟據聞高陽縱情煙酒,在報館邊泡腳邊趕稿連載,理財觀念薄弱,與書中角色的精明大相逕庭。
大師百年了,筆耕30年,1992輟筆仙逝至今也30年了,恰恰代表一個時代的終結。歷史小說,畢竟須讀者群具備歷史基礎知識和興趣,才有土壤,高陽已經水尾。重理輕文,從香港每年報考中西史科人數持續下跌就知,沒戲唱啊。
微妙世故
另方面,怎麼說高陽與書中角色大不同?高陽喜歡描繪聰明人,紅頂商人胡雪巖固然長袖善舞,二創自《水滸傳》的《翠屏山》,也把拚命三郎石秀改成淡淡定定。《徐老虎與白寡婦》,白寡婦販私鹽,幫會同門的官員要搞整肅,先禮後兵,派官太太來套交情,如何應付?送給奶奶賀壽的,白寡婦不便拒絕,卻別有餽贈回敬對方老輩;送給自己的胭脂水粉,白寡婦對官太太說咱們好姊妹兩份用,不貪心不拒人千里,處理滴水不漏。記得當年我讀得拍案叫絕,至白寡婦犧牲保護徐老虎,尤觸動落淚。但我懷疑新一代還明白嗎?並非文句上不明白,指意識上。高陽筆下之微妙世故,建立於彼此相信受恩必報、情感牽絆等基礎上,所謂吃虧佔便宜。如今世風日下,你施恩惠、捱義氣只不過笑你戇居,人家根本不念舊,轉頭反咬你毫不畀面,遑論君子之交、承擔精神了。高陽擅寫情義兩難,放諸再沒情義兩難的高效率社會,知音稀矣。
高陽投胎遲,卻搭上歷史小說尾班車。斯人遠去,那份雋永睿智愈發漸行漸遠。
圖片:網上圖片
撰文:余家強
(編者按:余家強最新著作《佛系推理》現已發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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