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2月4日
就是這樣,我和波蘭佬四處闖蕩,游擊隊般繼續拍攝,從嚴冬拍到盛夏,從曼哈頓拍到水牛城。
而他身上,居然一直長年累月、四季如冬地披着那件草綠色軍褸,毫不厭倦。軍褸上,沾滿了不同城市的風雪與塵埃、菜汁與肉末,當然,也沾滿了他工作時揮發出來的汗污,以及偶爾受傷的血漬。
我記得軍褸的左胸上,有一個彈孔,也不知道是原物主在世時的致命傷口,還是商人故作悲壯地添加上去。反正有些時候,我睡在波蘭佬旁邊,於午夜黯淡的光中,會看着這軍褸上的破孔胡思亂想,好像它會把我引領到另一個平行宇宙去。
而隨着時間,軍褸也慢慢從一件髒臭的衣服,逐漸變成一層發硬了的皮膚,再變成一塊龜裂的外殼。最後,終於變成一套僵化的盔甲,遠看過去,還真像一個會狠狠打敗阿諾舒華辛力加的重金屬機械人。
我想,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悠悠等候,終於見到征西而回的那個薛平貴,身上所披的戰衣,大概就是這麼一副模相與味道。
第二年春末,我們終於把紐約的東西拍完了,休息了一個晚上,準備翌日便遠征波士頓去。夏夜中,波蘭佬渾身汗濕的朝着夜空,長長的呼叫起來,野獸一樣。
然後,他毅然脫下那件跟他形影不離、髒得無可再髒的軍褸,一咬牙,就把它扔進家門外的一個垃圾箱去。悲壯的神情,幾乎要用240格的慢鏡頭,赤黃的側光,再加一陣冉冉冒起的輕煙,才足以表達。
──畢竟,他即將要告別這件廝守多年、生死與共的軍褸,讓它永埋堆填區了。
只是命運奇詭,人生真如夢。第二天清晨,當我們從破樓下來,驅車出發的時候,竟在街口的拐彎處,赫然看見這件他忍痛捨棄了的軍褸,高高掛在一家二手店的門外,洗熨得簇新挺直、芳香清潔,在朝陽下閃閃生輝,像一個凱旋回來的戰士,標價5美元。
波蘭佬感動得幾乎掉下淚來,馬上跳下車去,把這件他心中其實依依不捨的軍褸,一手買回來,重新披上,在燦爛的春日陽光中,再上路去了。
在那一刻,我是真心的、如斯的為一件軍褸的復活而感動。
春日的軍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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