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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7月19日

張綺霞 訪談錄

俄國動畫大師語創作者 不要背叛自己

在政治浪潮中,藝術家總是首當其衝,在1936至1938年間,蘇聯政府進行「大清洗」,至少75萬人被處決,過百萬人被迫遷居、關押或勞改,不斷被虐打與強迫勞動,許多人死亡。文藝界也在清洗之列,被大規模地批判鬥爭。

生於1939年的俄羅斯動畫大師安德烈哥沙諾夫斯基(Andrey Khrzhanovsky), 雖然未曾見證這段歷史,但念念不忘要為那些鬱鬱而終的藝術家發聲。最近他將當年知名作曲家蕭斯達高維契(Shostakovich)的犯禁之作《鼻子》製成動畫,配合拼貼元素和歷史材料,向所有受壓迫而不屈的藝術家致敬,獲得有動畫界奧斯卡之稱的安錫國際動畫影展評審團特別獎。

1950年代中,蘇聯進入赫魯曉夫解凍年代,對社會的監控和壓迫暫時解除,對藝術的政治審查稍為緩和,16歲的安德烈考進全聯盟國立電影學院(VGIK)。為了畢業,他需要製作一齣結業電影,但當時有很多新導演要製作作品,輪到他執導起碼等數年,碰巧當時最主要的動畫工作室邀請電影學院畢業生過去工作,表示不用等就能製作電影。他馬上前往:「因為我的畢業作品主題是要製作一齣諷刺童話,用動畫表達很適合,也就是後來的Once Upon A Time There Was Kozyavin。」

諷刺官僚

他請得知名藝術家Nikolai Popov擔任美術指導,兩人都對超現實主義很感興趣。「這美學和藝術風格充滿可能性,而且蘇聯生活本身已是超現實主義的例子。」這套10分鐘的動畫以超現實主義畫風說出一個諷刺官僚系統的故事,更配上現代主義音樂,製成後,製片廠的管理層都感到震驚,卻不知可用什麼理由禁制,故作品通過了審查,而且大受歡迎。

然而他的下一齣作品《玻璃口琴》(The Glass Harmonica)沒有那麼幸運,「在蘇聯,藝術家和藝術的命運總是與權力和國家扣連在一起。這部電影在蘇聯軍隊入侵捷克那天完成,審查員將這件事跟電影內容聯繫起來,將其禁了20年。我為此被派去當兵兩次,而電影的最初版本也被銷毀。這是那野蠻時代和野蠻政府的典型表現。」

他在海軍度過了兩年,雖然艱辛,卻沒有動搖他對藝術的信念。「我知蕭斯達高維契有一齣被禁的歌劇《鼻子》,雖然從未看過或聽過,但我一直深信它可以完美地製作成動畫電影。」

俄國文學家果戈里在1836年寫出《鼻子》,以超現實的故事諷刺俄羅斯的腐敗官僚:一個俄國低等官員某天醒來發現鼻子不見了,到處找尋,卻發現鼻子會走路會說話,變成了一個高級官員,他無法說服鼻子回到自己臉上,去報館登報尋鼻時更被人羞辱拒絕,指不能借尋找失物諷刺官員。1929年,年輕的蕭斯達高維契將《鼻子》改編成自己首齣歌劇,在猛烈抨擊下仍能演出多場,但後來他因觸怒史太林而被封殺,這作品也被擱置數十年。

在服兵役後的休假期間,安德烈重遇之前合作過的蕭氏女婿,輾轉和這位名作曲家聯繫上,「原來他很喜歡Once Upon A Time There Was Kozyavin,我馬上請求他讓我把他的作品拍成電影。」3天後,安德烈收到蕭斯達高維契在病榻上寫給他的明信片,允許其使用他的音樂創作,不久就離世。安德烈嘆道:「蕭斯達高維契一直都很尊重動畫藝術。」

蕭斯達高維契是個充滿才華的音樂家,卻因政治浪潮一生都在忍氣吞聲。1936年,他的《穆森斯克郡的馬克白夫人》上演,創新的「諷刺悲劇」風格在歐洲造成迴響,史太林觀看後卻很不滿,中途離場,蘇聯的《真理報》隨即發表了一篇名為〈混亂而非音樂〉的文章,猛烈抨擊此作,蕭氏也被抓受罰。

當時史太林正發起大清洗運動,蕭斯達高維契雖幸免於難,但眼看文化界朋友陸續被秘密警察逮捕,他非常惶恐,曾在多個晚上穿戴好站在樓梯口睡覺,以免深夜突然被逮捕時嚇壞妻子和年幼的孩子。大清洗結束後,政治壓迫的力度並沒減退,在四十年代發展成反形式主義運動,要求藝術創作符合黨的方針。蕭氏也服從政權指示創作了許多樂曲,但沒有輕易屈服,在1948年寫出小歌劇《反形式主義的小天堂》(Anti-Formalist Rayok),是對〈混亂而非音樂〉文章的回應,嘲諷政治扭曲藝術。

安德烈因為犯禁受罰,變得更謹慎,然而他一直沒有忘記把《鼻子》重現的想法,蘇聯解體後,他終可將夢想實現,卻因資金問題遲遲未成功,多年後終於覓得私人資金,花了大約10年,80歲的他才拍成《鼻子:史太林與異見者之歌》(早前在「MOViE MOViE anifest動画藝術祭2021」播映)。

數十年過後,他不再滿足於只把《鼻子》歌劇搬演,也加入了不同的風格和當代元素,反映無論是史太林時代還是今天,對藝術的壓迫從未改變,而同時,藝術家的堅持也未變。

連繫古今

電影以3個故事串連,將俄羅斯多年的歷史符號、紀錄片片段、名畫等拼貼成古今相通的寓言故事開始,一群俄羅斯乘客搭上一架飛機,「都向着同一個方向前進」,而在乘客面前是播放着各種電影的熒幕,其中一個正是播放《鼻子》,時間回到1930年代歌劇剛上映時,觀眾觀看這齣荒謬黑色幽默劇時,竟也開始玩手機,對這不符合國家要求的故事加以批判。

第二個故事是改編自劇作家布爾加科夫的奇想故事,他充滿才華卻受壓迫多年,因此以故事幻想自己與史太林建立友誼,實現夢想,動畫以黑色幽默諷刺社會對這位領導的盲目順從與膜拜。而動畫也插入了一段普京質問花在文化事業的金錢為何看不見效果的新聞片段,對俄羅斯愈來愈中央集權及高壓的環境,進行連繫古今的諷喻。

第三部分氣氛一轉,講史太林看過蕭斯達高維契的作品後勃然大怒,掀起了一股審判藝術家的風暴,當中拼貼了大量當時政治宣傳的符號,並加入許多當代高科技元素,似暗示這種監視和壓迫,正在今天以另一種形式出現。音樂是蕭氏的《反形式主義的小天堂》。最後電影調子轉向悲涼,曾經參與創作《鼻子》歌劇的文化人都被迫害、虐打以至喪命,動畫一改超現實風格,採用紀錄片方式呈現相關場面。

最後畫面回到飛機旅程中,窗外出現大量飛機,每架都寫着許多已故文化人的名字,朝着同一方向前進,比喻不同年代的藝術家都有相同信念。「飛機上的乘客都是今天俄羅斯知識分子中的精英。我們有同一個思想方向:為俄羅斯和世界創造更美好的未來。」

安德烈笑言,電影第一次上映時出現了一個小辯論:「究竟電影是關於過去還是現在?」其中一位觀眾說:「這是一部關於每個當下的電影。」他很認同。多年來,藝術家都頂住不同的政治壓力創作,正如香港的創作者如今也面對很多挑戰,安德烈表示:「我對所有站在改革那邊的人深感同情。」問到創作者可如何面對?在紅線內創作多年的他說:「我對任何藝術家的建議都是一樣的:不要背叛自己。」

 

Andrey Khrzhanovsky小檔案

中文名:安德烈哥沙諾夫斯基

出生地點:俄羅斯

出生年份:1939

學歷:全聯盟國立電影學院導演系畢業

 

撰文:張綺霞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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