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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1月28日

李維榕博士 故事從家開始

我是「deciding factor」

兩年前就見過這女孩,那時她16歲,在英國讀書讀不下去;憂慮、自殘,父母把她接回家來,仍是不斷往醫院跑。那次見面也是她的主診醫生帶着一起前來作家庭評估。

那次她說了很多話,內容都是關於父母之間的矛盾,但是最讓我印象深刻的,就是她反覆告訴我們:「I am the deciding factor!」(我是關鍵人物!)

這是一個有趣的形容!何謂關鍵人物?為何這少女把自己形容為一個「deciding factor」?誰的關鍵?關鍵在哪裏?我們順藤摸瓜,跟着她的比喻去探討,很快就發現,她是在告訴我們,自己就是決定父母關係安危的主要因素!即是說,如果沒有她,父母的婚姻就很難維持!

一個孩子背負着這樣重大的責任,怪不得她無法離家,千方百計都要回家,對着父母才感到安心。並非說她回來就可以解決父母的問題,只是她自己也承認,從小就感受到父母婚姻的不和,總是對他們不放心,已成習慣。好像大腦內有盞老是照着父母一舉一動的大光燈,非照着他們才感到安全,欲罷不能。

還記得那天父親表示,如果無法挽回家庭,就只有自救。當時母親十分激動,無法接受丈夫怎麼可以只為自己打算而不顧家庭;而少女雖說對此已經習以為常,但是她的心跳卻加速到每分鐘一百八十多,手汗也數倍增加,這不是她可以控制的。

這是一種倒轉過來的鐵三角形勢, 孩子在下角托着上兩角的父母,她一移開,父母就會倒塌。那次孩子打開心鎖,很清楚地表達出自己與父母之間的千絲萬縷。不料那天見面後,母親的反應很大,下一次見面時,少女就再也不肯多言。結果父母決定把她再送出國,就再也沒有聽到這家人的消息了。

事隔兩年,這一家三口又再回來。少女現在18歲了,但是病情同樣反覆,同樣沒法在外地完成學業。回來後,她同樣出入醫院,自殘、自殺,她的父母,也同樣地貌合神離,圍繞着少女的病情不斷團團轉。

這次她說:「我現在的最大問題是不能與他們相處,每次互動都會引起很大的無助感!」

無法放下父母

單是留心他們當下在治療室內的互動,就可以看到他們相處得有多彆扭。少女無論表達什麼,母親都認為過於負面,不停向她灌輸正面的訊息。母親的話句句都很有道理,少女卻面有難色。

我問她怎麼會這樣反應,她說:「她的積極是含毒素的(toxic positivity)!」

母親的絕對積極,怎麼對女兒竟然是毒素?這正是人際互動最微妙的地方。連一直沉默的父親也說,妻子幾句話就把他打沉,妻子百思不解,自己的話有何不妥?但是她也不接受任何人的解釋。

少女說:「媽媽說話太強,爸爸的沉默卻是拒人千里!」

那麼她自己呢?既然話不投機,幹嘛老是待在那裏互相糾纏?一個18歲的青年人,理應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煩惱,而不是一心一意當父母的決定因素!

我請她坐到我身旁,問:「你什麼時候才可以放下父母?」

她猶豫着:「我不知道!」

母親耐不住,向我質問:「你不懂儒家倫理嗎?什麼叫放下父母?」

基於上一次的教訓,我也知道如果我得罪母親,女兒就更加不敢發言,不過我還是說:「有時青年人的反叛期還是重要的,否則很難真正與父母建立健康的關係!」

少女答:「我從來都不可以反叛!」

母親又說:「那次你躲起來3個月,讓我們找不到,還不算反叛?」

母親的話很有挑戰力,但是治療師的工作並非幫着孩子打壓母親的銳氣,而是從中理解這家庭的互動模式,找尋新出路。況且這少女十分敏感,觀察力比誰都強,她不去反叛,自有自己的道理。其實,這種不停自殘和自殺的行為,不也就是一種反叛?身體髮膚,受諸父母,她一直在傷害自己,不也是對父母的一種反抗,甚至懲罰?

維持病人角色

想起少女所說的deciding factor這個比喻,突然醒覺:如果這個決定性的「因素」消失了,那麼事情不就自行解決,或者不必解決了?也許這才是少女真正帶給我們的提示!有時一個人要自殺,同時就是要殺掉自己無法擺脫的人!

我趕緊問地:「你已經困在這個模式很久,想衝出去嗎?」

她說:「有時想,但是不知道怎樣做才成,就提不起勁來。我現在沒有朋友, 沒有自己的生活,只有家人或醫院。 常常覺得活得很累,死了就不必再煩!」

這種例子見得太多了,很多青年人就是這樣浪費了一生好時光,完全失掉自己,費盡心思只為上一代作嫁衣裳,永遠附屬父母。即使他們對自身狀況有很深入的分析,都不足以自拔。父母往往甘願一輩子為孩子犧牲,但是這種三人行不知不覺地就把孩子維持在病人的角色。

要衝破多年的禁錮,父母和孩子都要作出千軍萬馬的改變!好在我們團隊的精神科醫生認得這少女,深深被她的故事打動,我們承諾一同打造一個精密的治療計劃,激勵這青年人與她的父母重新改寫他們的劇本!希望在這個新劇本裏,她才是自己生命的deciding factor!

撰文 : 李維榕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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