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27日
姜志名(Jimmy),年僅15歲輟學,拜師學繪戲院廣告畫,作品如恒河沙數,處子作是打破香港開埠票房紀錄的《半斤八両》,前後在這行投放了20年青春,直至九十年代初開班授徒,執起教鞭,冀把所學所得傳授開去,用餘溫照亮後人,以免「絕學」失傳。
「最記得有一次,我同師父同坐一輛小巴,開頭我倆之間坐得遠,突然他問我最近學成點,一時間不知所措,師父慢慢靠過來說:『呢個階段係辛苦啲,畀心機啦!』只是幾句鼓勵說話,卻有陣暖意湧上心頭。」幾十年過去,他未忘清湯般的師徒情,淡然卻深刻,宛如昨日發生。
本港戲院廣告畫末代宗師姜志名,今年6月正式退休,離開香港演藝學院,「以前個性內向,講一句話要思考好幾秒,相信教書初頭學生也不明我在堂上說什麼,哈哈。」畢竟是藝術家,行走江湖幾十年,他身上沒有粗聲粗氣的麻甩味,反而有一種溫文爾雅的書卷氣,訪問開始的時候也略帶靦腆。
「小時候,我喜歡畫畫,爸爸的正職是司機,兼職是臨時演員,因而認識了製作電影廣告畫的行家。」有一年的暑期工,他就是進入了戲院廣告畫公司,大開眼界,在心中留下了擦不去的烙印,到15歲索性輟學投身「社會大學」,開始戲院廣告畫學師生涯。
「中幾?不是中學,小學畢業就出來打工,因為無心向學,小學都重讀了幾年,呵呵!」姜家一家十口,他排名第三,前面有兩個姊姊,他露出理所當然的表情,「大家庭是幾熱鬧,但是父母無時間理你,大家姐年僅12歲就入工廠打工賺錢。」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這種傳統師徒觀念,今日已成過去式,但在人情味濃的舊社會,的的確確存在過,而且也溫暖了一代人的心扉。「師父不是打到你飛起,而是鬧到你飛起,最厲害的是,他不用講粗口,也能帶來一樣的殺傷力!」他一邊說一邊哈哈大笑,雙眼瞇成直線。
師父遠距離落指令
姜志名在工場與10多名徒弟、夥計一齊無間做,平時根本接近不到師父劉煒堂,遑論要獲他指點幾招親授武功,「他大部分時間遠距離落指令,各有各做,但晚上我會留低練畫,師父心情好的時候經過會贈我兩句,『嘩!阿名,點解落咁多顏色……』如果他看完你的畫不發一言,然後落街消夜,等於讚賞你,哈哈!」
「師父也會同你消夜?」記者當時會錯意。
「不不不,是師父自己落街消夜,如果他叫我一齊就不得了,也未必食得落。」那年頭,『師父』兩個字,地位超然,現代人恐怕難以想像,他想一想續說:「印象中,我們從未試過一齊消夜,好似試過有次一齊去喜宴,但是我們一齊住,所以平日晚上會一起食飯。」
做人徒弟甚艱辛,吃苦是基本條件,他每一日平均做10多個小時(還經常開夜),頭幾年都是搬搬抬抬、釘板、上底色等,根本無機會繪畫,他笑言:「初頭我是骨瘦如柴,要搬一塊6呎乘4呎的木板上二樓,又要轉彎,其實已經不容易,但一班男仔通常會鬥搬得多,慢慢訓練到好身體,為日後的密集式工作做好準備。」
姜志名試過把人名當成英文片名,鑄成大錯,但師兄弟齊上齊落,一起想辦法盡快改過;有一年打風,這班頑皮男生刻意讓木板被吹走,搬少一件得一件,但翌日師父飲茶時發現街尾被吹走的木板,又命令他們一件件搬回來。
「那段日子辛苦,但開心,尤其當年不靠手指溝通,面對面談話的溫暖是取代不了。」他家住彩虹邨,工場在西環,境況與今日的外國留學生相似,「畢竟路途遙遠,搭車、搭船再搭車,通常要兩個月回家一次,師父家就等於第二個屋企,就算之後開公司,也會每年回去探望師父。」
這時他刻意停了一下,作狀抹一抹嘴才說:「西環未填海之前,我們一班師兄弟經常在海邊捉泥鰍,然後拿回去給師母煲粥,想起都流口水。」
被欽點畫《半斤八両》
學師第四年,師父去旅行前欽點他為許氏兄弟的《半斤八両》操刀,「那是第一次一手一腳完成的作品,滿足感是其次,最重要是得到別人的肯定,也是繼續走下去的動力。」再過幾年,他才自立門戶,開公司製作戲院廣告畫,師父親手寫了「滿招損、謙受益」6個字給他,也成為他畢生的座右銘。
以前的大戲院,影片上得快落得更快,新戲貨如輪轉,加上七八十年代宣傳方式有限,片商往往落重本在廣告畫製作上,這一行基本上是應接不暇,「一般情況,每幅作品平均只有一小時或個半小時給你完成,一定是要團隊合作,一個人是不可能完成得了,但當你開公司之後,內心就會不斷掙扎,既想花時間做好一點,同時又要計算時間成本,接得少自然會影響收入。」
最風光的日子,姜志名每月可賺2萬元,差不多等於今日月入10萬元有多,「後生仔沒有未雨綢繆的理念,今朝有酒今朝醉,不過,如果我是懂得理財的人,或者早已離開這一行……買了第一層樓之後,鄰居律師叫我買多層樓收租,我都充耳不聞,哈哈!」
他是基督徒,在教會邂逅太太,開公司不久就成家立室,事業家庭兩頭忙,「我不擅辭令,又不是靚仔,結到婚已經好難得……自覺忽略了家庭,後來就算afford到開工作室,也寧願在家中作畫。」
「坦白說,藝術家的伴侶是幾難受的,有時食飯叫你10次都聽不到,你經常不出聲又以為你黑面,本身只是關心你,到頭來變成痛罵你。」他對太太的感激之情,不言於表。
用翻唱歌點醒學生
九十年代初這一行式微,姜志名計劃轉型,專門為豪宅的家居做設計,用人手在家具上作畫,但他還未將計劃付諸實行,演藝學院便邀請他擔任舞台及製作藝術學院舞台繪景系講師,於是他在1993年順勢離開電影廣告畫行業,華麗轉身。
有別於一般藝術家,他被問到最滿意的作品時,不會回答「未出現,下一幅」這種虛浮答案,而是確切地說出《英雄本色》和《東方不敗》(《笑傲江湖II 東方不敗》)的名字,「我都幾喜歡《法內情》,主角劉德華同葉德嫻的用色與原來照片不太一樣,那階段開始才算是真正的創作,而非按照片複製出來。」
或因如此,他在不斷自我沉澱的過程中,領悟到如何點醒學生。「當年我們是邊做邊學,身邊人都是狂操出來,但是學師過程中缺乏系統化訓練,師父講一句話,你要反覆思量:究竟是什麼意思,即是想我點做?」
「幾年前,有個學生用色偏黃,主要在對比上出了問題,但是你怎樣講解,他就是不明所以,後來,我給他聽了閻奕格翻唱的《讓一切隨風》(鍾鎮濤原唱),馬上醍醐灌頂,進步神速,所以,我認為藝術本身具有互通性,也是教藝術的作用。」他滿意地點頭。
今日,姜志名的作品重現人前,重新connect了一代人,或許笑中有淚,或許感觸良多,也勾起那些年影壇盛世的繁華憶記。
姜志名小檔案
出生年份:1958
家庭狀況:已婚,育有兩子
職業:藝術工作者
興趣:繪畫創作、欣賞音樂
座右銘:謙卑、自律、尊重
撰文 : 潘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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