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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4月19日

張綺霞 訪談錄

「死亡導遊」陳可樂 導覽油麻地命案凶間

在油麻地街頭,死亡隨時在身邊。政府綜合大樓的男公廁每個廁格都曾發生命案;油麻地警署前果欄的苦力被車撞倒,那邊廂家屬在痛苦,這邊廂卻有途人執拾跌在地上的橙;長沙街街頭,印尼裔女子的屍首被床褥如忌廉蛋糕捲起,放了一天也沒人發現……人命輕賤時,生無影蹤,輕易就因各種意外終結,死後也得不到太多關注。

香港基督徒學生運動幹事陳可樂與陳玉峰在2016年策劃一個名為「油麻地的兩萬種死法」導賞團,以死亡為切入點去講油麻地社區。原本只是想舉辦兩團,因為反應熱烈持續進行,招募更多義工,並成立相關虛擬實境體驗,讓更多人理解,在充滿「異空間」的油麻地,發生過許多有血有淚的故事。

陳可樂站在油麻地街頭,對面就是油麻地政府綜合大樓(多層停車場),加士居道天橋穿過大廈中央,車輛繁忙地穿梭,下方則是匆匆行人,他說在這幢大廈,每個方向、每層樓,都曾有人跳樓死。

 

在「油麻地的兩萬種死法」導賞團的1.5公里長路線,他們挑選了12單兇案、意外、自殺案等,每一個的死法和死因都截然不同。人人都說油麻地社區連結緊密,卻也有另一黑暗的面向。「油麻地是有很緊密聯繫的部分,也有很多人是不被看見,包括無家者、難民、少數族裔,甚至是女人。在同樣的空間中,我們和他們的生命可以很不一樣,如果我死了,親友很快就會察覺並報警,他們卻沒有很多人去關心其生死,死了也沒有人去追究。」

揭死亡事件真相

一個人活得安全還是危險,很多時都是由社區安全網絡決定,然而在社會中,一些社群因為經常帶着污名,長期被排拒在視線外,因此也處於更危險的境地,不但面臨的生存威脅更大,就算死去,也要一段時間才會被發現。曾有來自印尼的尋求庇護者與巴基斯坦裔男友一起露宿在唐樓天台,最後被他殺死,直接用床褥捲起,當成垃圾放在唐樓樓下,放了足足一天。第二天黃昏,旁邊地產舖的老闆好奇地踢了床褥一腳,露出一隻手來,才驚覺有屍體,「市民知道受害者是『難民』後,就很少關心,反而本地印尼傭工團體不斷幫忙追兇,最後找到兇手。」

死者中以女性為多,有夜總會的女公關被男友推倒後只是暈去,對方以為她死去,慌忙推落海棄屍,最後淹死。也有一名15歲的私影少女被殺,全身赤裸棄於垃圾站,「她只是因為喜歡cosplay被家人責罵,離家出走,找不到工作,要靠私影維生,500元拍3個小時,其實很慘。最後她被先殺後姦,只是因為表現了對兇手的同情,兇手不滿被『可憐』,因此決定要發洩在她身上。為何只是因為她是女人就變成代罪羔羊?」他表示,女性承受性暴力對待的形象每天在社會散播,將男人施暴行為正常化。而私影本身也被污名,新聞發布後,網民就污衊她是做援交,卻與事實不符,「但她很快就被性物件化,說她自找。」

不幸事件發生後,不少人也會覺得是他們「自找」,但他相信,只要社區安全網足夠,其實許多不幸都可以避免,每個人對自己社區的每件事,其實都有角色和責任。舉辦導賞團,就是想讓更多人看見自己所忽略的。許多人活在邊緣,於後巷、唐樓或是天台寄居,而命案常在這些地方發生,就算被揭發了,也只是出現在報紙港聞版的一角,用來墊冷飯菜汁。他們蒐集不同的新聞資料,將事件的來龍去脈呈現,也希望生活在基層的人被看見。

他們不介意別人帶奇觀眼光來參加,卻希望人們能明白,這個充滿神秘感的黑暗地帶,生活的都是卑微的人,其實沒有想像中那麼恐怖。例如他們會帶參加者進入一條無人的後巷,當年兩個廚師為逃避警察追查非法聚賭,站到屋外的晾衫架上,不慎在此失足跌至重傷,在受傷翌日才被人發現,其中一個已經死去。為了逃避幾百塊的罰款,而丟了性命,其實是很荒謬。陳可樂表示,在油麻地發生的死亡故事,很多都是笨拙的,行兇者多是一時衝動殺了人,沒有預謀和技巧,很快就被抓到,「但當我們將這些故事集中地去講,就能顯示一幅集體圖像,讓人對社區有另一層理解。」

油麻地的特色在於有很多夾縫空間,讓不同背景的人都能在其中棲身,也讓死亡案件發生得更為奇情。紅燈區唐樓沒有保安,因此難民能在天台露宿,死後棄屍也沒人察覺。「很難想像這事件會在中環發生。」也有老人因病厭世,吊着頸跳出窗,屍體在大廈外掛了一夜,第二天才被對面大廈的居民發現。亦有大陸新娘申請來港後,無法適應與老公一家九口屈縮在劏房,離家出走住進油麻地的賓館,從窗口一躍而下,跳進隔壁空置很久的地盤工地,第二天才被地盤雜工發現。這些事也不會在將軍澳發生。要有多元空間,多元背景的人口,才有如此多不同的故事。「把他們都放回同一個空間裏看,你才會看到重要性。」

對社區一見鍾情

陳可樂從小在元朗長大,大學開始在油麻地居住,他自言對這區一見鍾情。來自隔絕疏離的社區,人煙稠密、龍蛇混雜的油麻地讓他眼界大開。「原來香港可以是這樣,社區人情可如此緊密,小店老闆娘和菜販都對我很好,當我是兒子,而且這裏的街道有更大的使用自由度,不像一般街道已經被高度管理。」

起初他住在新填地街,樓下就是色情架步,因此業主以很便宜的租金租給他們。介紹他的同屋是基督徒女生,直言住在那裏是「前所未有的安全」。「起碼人家天天做生意,一定會清潔樓梯,也不會有人來搞事,有醉酒佬在門口撒尿。」與色情從業員建立友誼後,更會被馬伕保護,遠離客人滋擾。「我有同房是美女,曾有男人跟她上樓梯,指着她對馬伕說『我想等那個。』馬伕立刻反駁:『人家是住客!』」更有朋友打探如何成為性工作者,最後被馬伕回絕,着她不要做這行。

陳可樂笑說:「雖然我無意為整個性工業辯護,但他們也是有很多社會因素,才被放在那個位置。從事這份工作是make them no less a human。他們仍是活生生的人。」後來他在唐樓天台搞農莊耕作,連馬伕也參與其中,取得一盤薄荷放在窗台種植,哄女友開心。

應保存多元社區

住在油麻地這些邊緣人物,常被社會加上很多標籤,因此人們也無法看見標籤下的其他東西。區內的區議員常以「清理」與「整頓」為功績,例如封閉天橋不讓露宿者住,又要把性工作者常光顧的大牌檔改造成停車場,用盡一切方法清理,沒有考慮過保存這多元社區,更製作大大塊海報宣揚「功績」,他只覺得無情。他感嘆,為何這些民選代表,不去增進不同社群彼此的理解,而要催化對立,將比較弱勢的社群趕盡殺絕?

油麻地社區的矛盾,也是社會矛盾的縮影。人們都對死亡恐懼,但在生的人互相壓迫,才是更恐怖的事。「不斷劃界,扣標籤,例如碧街7-11案……」當時在媒體的誤報下,無端殺害便利店店主的兇手馬上被認定為「假難民」,更在案發現場發起「反假難民」示威,後來證實兇手為加拿大籍的越南裔遊客,因精神錯亂犯案,但這些輿論已經在社區中造成傷害。

經常在夜裏帶領人們走過棄屍或兇案現場,但他完全不覺恐懼,不信有鬼,未曾遇上靈異事件。參與者的反應都正面,曾在旺角返了十多年工的人第一次對社區有深入了解,也有急症室醫生為了解病人入院前的經歷而參與,此後對病人說不出口的隱衷也有更多的同理心。

幾個搞手也各自有自己的工作,而陳可樂靠自由工作維生。導賞團如今仍不定時舉行,收取的參與費用將作組織的營運資金,他們都是分文不收。由於反應熱烈,他們更在網上設置實景體驗,讓人在虛擬中走一遍油麻地社區。

 

陳可樂

學歷:香港中文大學崇基學院哲學系

資歷:土地正義聯盟執委、 《VeryMK》天台農場創辦人、書店「實現會社」創辦人、「希望的六四」、「香港馬克思節」及「油麻地的兩萬種死法」導賞團發起人

著作:《反抗就是罪名——政治檢控與盼望》

 

撰文:張綺霞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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