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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4月12日

張綺霞 訪談錄

勞動者劉小東:藝術很痛苦

在剛過去的巴塞爾藝術展香港展會中有不少劉小東的作品,更有多套與他有關的紀錄片播放,成為博覽焦點。作品在市場上屢創高價,劉小東依然如當年在造紙小鎮長大的小伙子,保持憨厚的個性,一口地道東北腔,說一不二,毫不修飾,是個大剌剌的「爺們」。雖然穿上了剪裁合度的西裝,但皮膚曬得紅黑,是長年在戶外寫生的印記,比起人們所想像的「藝術家」,他更像個平凡的「勞動者」。

藝術常被認為是藝術家自身創意的最高表現,卻甚少人會用勞動的角度去看待。他笑說:「你們對藝術的想像太浪漫了,藝術就是勞動,而且是非常費體力的勞動,身體要好一點,筆觸才能帶出那個勁兒。如果沒勁兒了,也沒辦法畫。」

近年劉小東的創作,都以不同國家的平民寫生為主,他從2004年開始戶外寫生,到過中國各地、東南亞、巴勒斯坦、以色列、南非、蒙古、美國、歐洲等地,而每次寫生,能負擔的話,他都會邀請紀錄片導演隨行,在拍他以外,也記錄周圍的環境,也因此拍出了不少紀錄片。「人會離去,風景會變化,繪畫達不到的東西,影像能補足,可以更全面的將一切記錄,這是挺重要的。」

 

繪畫和影像,對他來說都是記錄時代的工具。「我們都是時代的記錄者,無論做什麼工作,都是這個時代的見證,時間過去就過去了,多留一點影像的話,也算是對後來人都有個交代。」

劉小東說話精簡,很多時候都寧願保持沉默去觀察和思考。在2011年侯孝賢監製的紀錄片《金城小子》中,他回到成長的故鄉——遼寧小鎮金城,和當年玩伴共聚,順便為他們寫生,無論是對着家人還是朋友,他也多是一句起兩句止。17歲那年,他離開了故鄉到北京讀藝術,自此變成「城裏的人」。

與城市快速變化不同,他童年時生活的地方仍保留着舊日的生活形態,工人搭着沒有牆只有柱子作護欄的舊火車上班,做着數十年前的工作,他的一些童年玩伴也是其中之一。當城市發展急速,他們如被丟留、被遺忘的一群人。「對我來說,也感受到他們是被遺忘了,而且愈來愈被遺忘,社會愈來愈不需要他們,等到他們下崗了、工廠都倒閉了,整個小鎮就會被沙漠埋沒。」

給畫中人相當報酬

努力畫畫,只是想留個記錄。廢棄的飛機,簡陋的工廠,用廢物改造卻讓一眾工人鬥得你死我活的棍球遊戲,全都放進畫中。「遺忘過程是阻止不了的。畫畫只是表達尊重,和留個紀念。有天一切消失了,畫還在。」

畫昔日舊友,有些會讓他很緊張,有些則能畫得很放鬆。他表示,這跟交情無關,反而跟繪畫環境和長相有關。「長得有特點,空間相對寬敞一些,我就能畫得很開心很快。」每到一個地方寫生,他都花不少時間與被畫的人溝通,建立關係。「我一般都有當地朋友帶,被畫的人相信這個當地人,才相信我。我也沒有惡意,大家就是互相合作,共同完成一件作品。也付給人家相當的報酬,對各方面來說都是好事。」

畫熟悉的人不好意思談錢,因此在報酬溝通上更難一些。「尤其是你知道你的畫要走入市場,首先要談好價錢,不能讓人家委屈了,都告訴人家作品會被展出賣掉,看人家覺得合適不合適,我們都要先雙方同意。」昔日玩伴都以朋友身份仗義幫忙,給予報酬要用更迂迴的方式,讓彼此感到尊重,才不傷感情。「可能臨分手上火車之前,總會給點意思,要送給朋友一點禮物。」他咧嘴一笑,總結:「我們都是尋常百姓,找出方式讓大家都舒服就好。」

成功讓人變得油膩

藝術市場上非常成功,要跟不熟悉他的老百姓交往和寫生,也會帶來尷尬或障礙。他坦白道:「市場上成功,很容易就讓人變得油膩(就是俗的意思?)對,你不俗,別人也覺得你俗,因為到處都能看到你的東西,失去了神秘感。市場表現好不一定是好事,人生還是生澀一點好,有時候好有時候不好,大家對你還有個期待,這是最好的。如果大家對你都沒有期待了,畫賣得再好,大家仍只是覺得你很油膩。」

尤其市場上畫作創新高價的消息常成為新聞,會阻礙真正的交流。「人家拿手機,一搜你全是錢,這很討厭了。他看不到你藝術作品的內容。我們所有人對錢敏感,都在談論我的畫賣了多少錢,好多事就變得不好談,這也是沒辦法。因為市場不是歸藝術家管,這是另外一個遊戲規則。藝術家不參與也沒關係,他們自己玩得還可高興呢!」

而他自己對這些新聞都平常心看待,並認真地說:「我還很感謝市場,它其實幫助了藝術家,要不然我可能飯都吃不上,也沒有錢去買材料,我也不可能實現我更大的藝術夢想。但藝術家要自己處理好心態,一切都是你的問題,不是市場的問題。」

經常到世界各地畫不同的人,他不覺得有特別的文化隔膜。「所謂差異都只是存在於想像裏,只要面對面談話,一起喝杯酒,相處一段時間,這點差異就會減弱,甚至消失。人和人沒有差異,只要你和任何人面對面交流,那個差異就一下子變得非常小,變得不重要。到我畫裏已看不到(差異),我都是畫那比較親切的那部分,經驗裏能勾得着的那部分,勾不着我也不畫。我們都是普通人。」也因此,無論他畫什麼地方和背景的人,總讓人覺得有活現的神韻。

而畫畫對他來說,並非高高在上,也只是一種尋常的勞動。「畫畫的時候我也在想,筆觸應該要像磚頭砌牆一樣,一筆一筆往上砌,像勞動者和建築,先挖地基,每個地方都用上力量、扎扎實實地建上去。」他表示,這種勞動也是很痛苦的,需要磨練。「很多時畫不好,畫得順手時就會狂喜。」

要維持勞動的質素,身體要在最佳狀態。可是如今他每天吸一包煙,紅酒一天半瓶到一瓶,平常都沒有運動,記者好奇,他如何保持畫畫的狀態?他打趣道:「我天生麗質,爹媽生給我一個好身體。」

當年的瘦小子,現在也沒有像同輩同學那樣長胖,可想而知,畫畫是多麼消耗體力的勞動。「畫畫會很累,因此一定要有足夠的休息時間,我睡的時間還很長,隨時睡9小時,創作時應該保持規律的生活,否則體力跟不上。」

他表示,下筆前的準備最花精神,要決定在哪裏畫,建立起工具,選好取景角度,都需要大堆工夫。「一旦畫上了倒還好。過程會有點枯燥,因為要一點點把這堵牆砌起來,開始也許很瀟灑,慢慢就變成往裏面填顏色,填填填,挺枯燥的。那還得畫。」

戶外寫生,更講求要集中精神,對環境變化有即時反應。「天氣變化很快,有時候突然下雨颳風,都要即時應變。」寫生是在很多因素影響下產生,無法完全掌握,才讓他樂在其中。「我喜歡不可預測性。喜歡偶然性。」

不再反對女兒畫畫

劉小東太太也是畫家,如今女兒也投身藝術創作。他曾公開反對女兒走上藝術路,後來卻由得她。「一家人都畫畫,就等於槓上了,理性選擇不應該這樣,大家從事不同行當,才能更有趣一點,都搞藝術,很無聊的。我是反對女兒畫畫,後來也反對不了,她長大了,堅決從事這個。」他感嘆,從事藝術都是痛苦的。

「我知道我的痛苦,不願看到女兒也那麼痛苦,藝術一定是痛苦多,快樂少。因為搞藝術是跟你的理想較勁,而人生要達到理想很難。」他獲得不少讚譽,仍無法得到真正的滿足。「我有更大的理想,人類的文明有很多非常高的表現,從古到今,都很了不起,我會問自己,我到了嗎?我覺得我沒到,這是痛苦的來源。」

他和不少人的生命碰撞交流,以畫作留下對方的生命,但他仍覺不夠。「還需要有進步的空間」。記者問:「你覺得畫出了心中最好的畫了嗎?」他老實地答:「狡猾的回答是,最好的畫永遠是下一張,但這樣回答不真誠。下一張或許沒有這張好。真誠的回答是,我真的不知道。」

 

劉小東小檔案

出生年份:1963

出生地點:中國遼寧省

職銜:中國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教授

 

撰文:張綺霞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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