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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月28日

張綺霞 焦點人物

黑膠碟癡歐德成:被唱片包圍就是豪宅

歐德成(Paul)有「黑膠碟養父」之稱,在香港賣二手黑膠碟30多年,有此名稱,只因他不論中外歌手、正版翻版一律都收,為保存這些賣不出的黑膠碟,歷來虧蝕的錢估計可買5層樓,依然無悔。

為了黑膠碟,他節衣縮食,連固定的床也沒有,這種熱愛,連家人也未能理解,與弟弟移民美國的母親不時勸他放棄黑膠,炒股炒樓,享受生活,他卻堅持下去,但也感嘆:「我都60多歲,也玩不了多久。」他希望自己離世前能找到年輕人接手,好好保存這些碟。「可能這些碟將來會被博物館收藏,但這願望成真前,我還是要死撐下去,先好好保存它們。」

在香港,土地與空間就是錢,Paul對此有深刻體會。貨倉擺放大量沒有人要的黑膠碟,雖然是自置物業,但差餉也「很甘」。而在鴨寮街旁的黑膠碟樓上店,貨物已堆至天花板,廁所廚房全用來放黑膠,只留下一條小通道。但無論你要哪張碟,他都能隨時在這箱子迷宮中找出來。

「這裏有大概3萬隻,貨倉那邊有30多萬隻。我的任務不是賣碟,而是救碟。有些東西拿過來,明知賣不了錢,我仍會收。」就算是質素不佳的台灣翻版碟,他也照收,認為是重要的文化見證。「六七十年代的正版碟要20多元,香港人平均只搵百多元,是很貴的,因此都買翻版。」

CD剛流行的九十年代,大量完好的黑膠碟被棄置,他也開始孤獨的救亡行動。「其實一隻唱碟起碼可唱5000到10000次,很多人買回來聽兩三次便轉買CD,舊的就不要了。我覺得很可惜,明明唱碟那麼漂亮,從前我想要也沒有錢買,如今卻被人如此浪費,於是我全要了。」黑膠的用膠優質,有污漬輕輕清洗便可除掉,只要不受熱不被曬,放四五十年也可如新的一樣。「黑膠比我們長命」。

那也是他最難熬的時候,棄碟多,買碟的人幾乎沒有。不少人駕車送幾箱碟過來,他本來覺得無法存放,一聽到人家說不收就丟掉,便不忍心,「所以東西愈積愈多。我覺得自己只是幫香港人暫存這些碟,我不是買碟,而是給錢領養回這些碟。我這裏是孤兒院。」他大嘆:「我覺得他們的愛不夠深,才能如此無情。」

賣碟所蝕可買5層樓

愈收愈多,他租貨倉擺放,租金高昂,「每兩三年就蝕一層樓的錢」。沙士期間樓價大跌,工廠大廈大量放售,他趁低吸納,賣掉珍藏多年的哈利(Harley- Davidson)電單車,買入數個倉房,慢慢供完,開支才不那麼沉重。

在店舖一角,仍有他當年騎着哈利的照片,「我1991年買入,那時候全香港得兩架,是很貴的,一層樓30多萬元,我的車子已經花掉十五六萬元。」他自豪地說,言語間不無惋惜。

要他挑喜歡的唱碟,他想了一陣,表示全都喜歡。「這些全都是我的子女」,他詳細介紹黑膠的好處:「它如此真實將聲音記錄,因此就算歌手離世,歌聲仍活在唱片中。一張唱片如一個人。」說到最影響他的,一定是美國1969年胡士托音樂節。這場世界知名的音樂節以宣揚和平、反越戰為中心,影響深遠,Paul早在越南的時候就甚為仰慕。「那時候我只有12歲,很想去看看,可惜年紀太小。」

在他的珍藏中,有胡士托音樂節的原聲碟,又有曾參與音樂節的清水合唱團(Creedence Clearwater Revival),其大碟Cosmo's Factory的歌是他心中的「國歌」,對當中反戰和環保訊息甚為推崇。

自小受嬉皮文化影響

Paul是越南華僑,家裏曾風光非常,公公早在何鴻燊前已經在澳門經營賭業,爺爺是越南華僑社群領導人,父母如貴族在安逸中成長,但戰爭爆發後家道中落,財富幾乎盡失,父親堅持不離開越南,最後一家孩子都在越戰中成長。每晚12點戒嚴後,在河的那一邊,就開始傳來槍炮聲,睡眠從不安寧。「戰爭每晚都在我面前發生,不是電影,而是真實。」

當地男孩滿18歲就會被強行拉上戰場,有些從此沒回來,就算能回家也多永久傷殘,因此母親從小就準備讓孩子偷渡到外國,要他們讀國際學校學好英文,也讓Paul愛上美國文化。「美軍在那邊打仗駐紮時帶去很多商品,形成了一個如『小美國』的地區,唱片和唱機都在地下市場流出。他們更成立了美軍電視台和電台,一般市民也可看到,從中聽了很多英文歌。」

當年渴望得到Iron Butterfly的In-A-Gadda-Da-Vida正版唱碟,他現已擁有。「正版碟太貴,因此市面有很多翻版碟,每個同學各買10隻,大家交換用卡帶錄音,聽了很多。」

雖然當時打仗,美軍之間卻流行着反戰歌曲,他笑說:「這是有民主的表現。所以美軍中也有不少嬉皮士,或是吸毒,或是成為逃兵,有很多問題。」越南本地也有不少嬉皮士樂手,宣揚反戰理念,常常會被警察抓走毒打和剪頭髮,他們都是Paul的朋友。

到1975年,快年滿18歲的他登上了貨船,偷渡到香港,住進越南親友幫他安排的家。來到香港,第一個念頭不是適應生活,而是找唱碟和嬉皮時裝。八十年代,人們開始不愛黑膠,他收了大量黑膠,並在鴨寮街擺街邊檔賣二手碟,偷碟時有發生,更慘的是遇上驅趕無牌小販行動,「東西又多又重,走不了之餘,還看着他們把貨品當垃圾丟掉,很是痛心。」

節衣縮食睡舖頭貨倉

到後來搬到樓上店,愈收愈多,最後更不計金錢回報地收:「如果不是那麼喜歡,就做不了這件事。」別人覺得他瘋狂,但他表示,在加拿大、日本等地仍有不少類似的嬉皮士,香港的確少些,「始終要考慮地方,不能盡情玩,因為地貴,港人這些年來少了很多生活樂趣。」

在香港做嬉皮士,代價很大。「我如今也只是半個嬉皮士,在香港始終要講錢,要計數才能生活下去。」經營黑膠碟店,收藏二手碟,只為把嬉皮文化傳承,活出對正義和環保的熱愛,抗衡資本主義的浪費生活方式。「我覺得真的需要停一停,賺得多只會浪費得多,不如珍惜既有的東西,買舊的東西對地球更好。」

近年黑膠再流行,生意確有好轉。但他仍表示「快要玩完」,無法改善虧蝕情況。為了營運下去,他節衣縮食,已經10多年沒有買新衣服,連拍照穿的「飲衫」都是朋友送贈的舊衣。

沒有住所,他都在店裏或貨倉睡覺,在小通道打開摺床,一邊聽歌一邊入睡,外人覺得他「儍仔」,他倒覺得寫意。「賣掉5個貨倉可買豪宅了,但我不會這樣做,我覺得被唱片包圍就是豪宅。」這種生活不是他的選擇,而是他的信仰。「嬉皮文化對我來說不是娛樂,而是生活方式,我一輩子都會如此。」

 

歐德成小檔案

出生年份:1957

出生地點: 越南西貢(胡志明市)

身份:Vinyl Hero店主

 

撰文:張綺霞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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