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17日
泰倫天奴的《從前,在好萊塢》終於拍竣關機了,我首先想起的,不是發動這次兇殘命案的曼森家族,或者懷孕中被殺、一屍兩命的莎朗蒂,而是冥冥中,悲哀地再次存活下來的導演,波蘭斯基。
「直到今天,每次我感到開心,我都會同時有一種害怕的感覺。」波蘭斯基說。
──今天早上,拉開窗簾的時候,看着迂緩卻磅礡的冬霧,自遠山漫湧過來,層層疊疊,咄咄逼人地美麗,忽然間,想起波蘭斯基說過的這句話。
我喜歡羅曼.波蘭斯基,連他的名字也喜歡,中英文都喜歡,但覺鏗鏘抑揚,好一個叫人聽着便好奇和憐愛的名字。
猿猴般的小個子,沙漠赤狐般的童年,沒有腳印的過去,甚至害怕留下腳印的過去,於戰亂中,熬過無數的苦難與劫數,居然奇蹟地存活下來的物種。一生中,其人其言其行其經歷,經常為世所震驚或不容,不過,也彷彿因為如此,叫人更加痛心與珍惜。
於二次大戰中長大的波蘭斯基,從小已被迫着亂世偷生,五六歲的光景,父母便被德軍分別抓進兩個不同的集中營,然後父親失蹤,母親被殺。年紀與身材都極度細小的波蘭斯基,變成真正的人海孤鴻,卻又多次死裏逃生,在難以置信的槍林彈雨下,硬生生的熬過來。
「我啥都見過,所以特別覺得,你要拍暴力,你便得真真正正的拍,否則的話,那才真叫不道德:你要拍砍頭,便老老實實的拍,把頭顱給砍下來;你要說葷笑話,也不會不說最後那一句最挑逗的葷話吧?」他說,神情輕藐而虛無。
在整個戰亂悽惶的童年,他晚上睡在荊棘林和曠野,白天偷吃別的人或者別的動物收藏起來的食物,多次因此遭人類和野獸追殺,更多的時候給流氓毒打,頭骨至今仍留下幾個癒合不了的裂痕。
人肉槍靶
最壞的日子裏,身材矮小的波蘭斯基給納粹德軍抓去,每天在軍營的後山,負責紮起馬步,穩住槍靶,讓軍士們練習射擊,就像那些頭上頂着蘋果,讓飛刀手練習的魔術女郎一樣,只不過他是個7歲的小孩,雙腳一直在槍聲中顫抖,卻一直得穩住那個死亡標靶。
聽說《鋼琴戰曲》(The Pianist)裏面,那個鋼琴師的許多經歷,包括那個給遠槍無聊地射殺、跪在路中心死去、幾天後仍無人收屍的婦人,也是他小時候目睹的生活瑣事。
人生的一切魔性,好像只為了成全一個怪傑導演。
「不過,假如你砍掉我的頭,我該怎樣去形容自己呢?我和我的頭?還是我和我的身體?」他又說,一臉的嘲諷,一臉的千帆過盡、曾經滄海。
對,在一個瘋狂的亂世裏,我們的頭顱,又有什麼權利說,它,就是我們的代表呢?
(羅曼.波蘭斯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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