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13日
家母黃式女士上周遽爾離世,享壽九十九歲。若依中國傳統,加天地人三歲,便是一百零二歲。說她離世,不如說是仙逝。當天中午她在家居樓下的酒樓飲茶,吃了乾炒牛河,在乘搭電梯回家途中,就在輪椅上突然心痛難耐,在旁的護士雖然馬上施心外壓和人工呼吸急救,已是返魂乏術,前後不到十分鐘,似是白日飛升,羽化登仙。
她是廣東梅縣人,生於一九一九年,是五四運動事件爆發的一年,深受五四精神的薰陶。一九三七年七七抗戰,她十八歲,二十歲結婚,五年間誕下四個兒女,在戰火中東奔西跑逃難。她曾告訴我,有次在廣州遇上空襲,她和街上市民一同狂奔往防空洞,但已來不及了,炸彈從天而降,眾人一同俯伏在地避彈。空襲過後,她爬起身來,才發覺她的周遭屍橫遍地,血流成河,只有她一人逃出生天。也許因為她甚得上天眷顧,所以能活到今天。
家母畢業於廣東省立廣州女子師範學校,此校創辦於一九○七年,初名官立女子初級師範學堂,辛亥革命後,改為此一校名。一九二四年慶祝開校十七周年紀念時,孫中山曾蒞校演講,內容大致是把女子教育作為當時最重要的事,呼籲該校師生,「謹慎小心,養成國民之模範,即教育乃可振興。教育既興,然後男女可望平權,女男平權,然後可成此共和民國。」
傳統中國,主張「女子無才便是德」,婦女不識丁者十有七八,婦女識字者百中無一。家母是受中國女性新式教育的第一批,她居港期間,與她的舊同學經常有聚會,讓我見識這些民國女子的風貌。五四運動的兩個金漆招牌,一是民主,另一是科學,顯然在家母於廣州女師受教的過程中,慢慢播種。
我的母親是個典型的「民主」母親。她對兒女的學業,從不過問,甚少督導,近乎放任,任由自由發展,有異於今日的「怪獸家長」。結果四個兒女,都各有專長,大哥成為數學家,是香港的奧數之父;二姊專注音樂,教授鋼琴;三姊在銀行界工作四十多年;而筆者則從事傳媒和文字工作。但她也不是不聞不問,例如我在報上寫的文章她有看,我在電台上主持的節目她有聽,她的作風可說是效法老子的「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
說到她的「科學」種子,一個最好的例子是,在她晚年老態龍鍾,看似時日無多之時曾經問她:「是否需要有個宗教信仰,死後也有個歸宿?」而她的回答也是蠻有意思的,她說:「我是讀書的。」言下之意,宗教信仰就是迷信。這種思想,相信與五四運動有關。晚清時嚴復翻譯英國生物學家赫胥黎的《天演論》,該書闡發了達爾文《物種起源》一書關於生物進化的理論。而在五四期間,《天演論》風行一時,魯迅在文集《朝華夕拾》提到,在學校生活最大樂趣是「吃侉餅、花生米、辣椒,看《天演論》。」家母不信教,顯然是堅信人從猴子進化而來,人死如燈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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