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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9月23日

李維榕博士 故事從家開始

咖啡俱樂部

我們4個人,周日一有空就聚在這間人潮洶湧的咖啡店,先到先等。

這天亞湯先來了,一坐下就投訴老媽子。他說:「她真難侍候,什麼都說不好吃,我知道她喜歡吃腸粉包油條,老遠跑去把最好吃的一家買來;又怕路途長,冷了不好吃,跑得一身大汗,她卻一點也不動容,反而冷冷地說,價格太貴了,不過是腸粉加油條而已……」

阿湯氣得恨癢癢:「不過幾塊錢的事,值得這麼費勁嗎?又不是缺錢!」

亞湯是孝子,他長年家居海外,但是每隔幾個月就回來陪伴90多歲的老母親。母親當然欣慰,只是不知何故,母子相對,總是拗氣的時候多,老人家的身體及腦袋都漸漸失控,就是嘴巴不認輸,不知不覺就折磨了最親近的人!

他們的對話十分有趣:

老媽:「傭人煮的東西太難吃!」

兒子:「那你為什麼要她煮那麼多東西,老遠回來就是要我天天吃隔夜飯菜嗎?」

老媽:「外面的東西又貴又難吃,天氣又熱,你幹嘛老要往外跑?」

亞湯用手捏着脖子:「不往外跑,我豈不是被活活捏死?」

不過,他最後那句話可是對我說。

我們都知道,與上一代溝通,有些話是不能說出口的。否則禍從口出,駟馬難追。得罪了老人家,後果夠你受。因此這咖啡俱樂部對我們十分重要,這是一個可以亂說話而又不會被翻舊賬的地方。

說着說着,Stella也來了。她其實不喜歡用這個英文名字,我們那個年代,讀教會學校都要取個英文名,因此同輩中極多莫名其妙的英文名字。Stella說,當年她的父親對此事也很不以為然,提到要取英文名時就說:「是但啦!」因此就叫Stella!

幾許前塵往事

Stella與亞湯是中學同學,提起中學時代的校規,仍是談虎色變。

亞湯說:「那時候不許穿長襪,老師會撩起褲管檢查襪子的長度。」

Stella說:「你們男生可以穿長褲還好,我們女生穿長衫,又要穿短襪,小腿被母親藤鞭子打過的疤痕,完全無所遁形。」

被母親鞭子洗禮,亞湯也是過來人,他說家中兄弟眾多,母親必須出動藤鞭,才鎮壓得住。

Stella的情況卻不一樣,她說:「我的兄長比我大好幾歲,一早就出國讀書,母親只有拿我一個人出氣。所以我一考上大學便搬入宿舍,家中剩下老爸最慘,老媽要發作就只好找他!」

我笑問:「你有沒有留意老爸也要穿長襪子?」

體罰,在上一代其實很普遍,大人有時也可以很暴躁的,但是Stella對母親仍然十分體諒,她說:「母親也不容易。她的家族很複雜,自己也是在藤鞭下長大的!」

我母親沒有打過我,因為她一早就跑掉了,有媽媽打也是一種幸福。

都說嚴父慈母,其實虎媽並非少見。不知道她們真的相信孩子不打不成材,還是受不住生活的壓力,非得找個理由找人出氣不可。好在很多孩子都沒有計較,像亞湯與Stella,始終對母親不離不棄,即使有時被她們氣得蹦蹦跳。

在新舊時代的交接中,我們將是被淘汰的一群。有人說,我們是孝敬父母的最後一代,又是被子女拋棄的第一代!

瀕臨絕種,怪不得我們聚在一起有那麼多說不完的話。

大強也是我們的中堅會員,只是去了坐郵輪,這天趕不及來。認識大強的時候,他還是小強,那時我們剛剛離開大學,仍然留在校園的環境生活。我的丈夫對音響器材特別講究,小強是音樂家,每晚都逗留在我家中,聽音樂,喝咖啡,我們睡覺去了,他也不理會,自出自入。當時還有好幾個不時相聚的老友。後來不知不覺就失散了。直到那天在亞湯兒子的婚禮上再碰上,前塵往事,無限唏噓,禁不住在別人的喜事中抱頭痛哭。相隔多年,小強變成老強。我們的咖啡俱樂部也因而誕生。

享受借來浪漫

當年過着波希米亞式生活的一群窮學生,現在都成了小資產階級。還記得小強學人投資地產,買了屋卻租給一個惡住客,不但收不到租,還被對方叫他:「Go to hell!」他找我訴苦,我卻挖苦他說:「Did you go?」

認識Stella也有一段緣分,我們是先認識房子後認識主人,那時我與丈夫(當時的男朋友)正流落倫敦,四處找人收留,知道在巴黎有一個住處,暫時因為主人出門而騰空,我們便投奔過去。抵埗時,眼前一亮,一座富麗堂皇的法式老建築矗立面前,正驚嘆怎有如此體面的朋友!一層層走上去,背骨都彎了,終於到達頂樓。才知道巴黎的貧民住所多設在大廈頂樓,就像香港的天台木屋。

在那只有一間小房子的空間裏,每次上公用廁所,都被隔壁一個老女人嘰哩咕嚕地追着罵,至今仍不知道犯了什麼錯,晚晚提心吊膽,但是我們卻盡情享受巴黎一段借來的浪漫。很多年後,才真正在香港遇上那小房間的女主人,Stella與她那樓頂上的小屋子一樣,總是給我在風雨飄搖中帶來一份似曾相識。

據說人與人之間只有6度距離(Six Degree Separation)!在地球不同地段轉了一回,轉眼就是大半生,在這個我們長大的地方,一杯杯香濃咖啡又把我們連接起來,閒話當年,浮生半日,也是難得的樂事!

撰文 : 李維榕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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