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18日
眾所周知,患病確實是難受的人生經歷。但大家有否想過,箇中的「痛」可以有多深,其「苦」又是否只是由病人獨自承受?記得當年在準備家庭醫學專科試的時候,在診所遇上了茂叔,令我領會了很多。
80歲的茂叔患有高血壓,我對他的印象特別深刻,皆因他為人彬彬有禮,每次例必穿着整潔西裝,準時到診所覆診。但有一天,茂叔遲到了,並連忙抱歉地說:「對不起,讓你久等。」眼前的茂叔,擺出正是精神科書本內抑鬱病人的典型坐姿:垂頭喪氣,聲線低沈,眼睛通紅,眼眶浮腫,面上還殘留着面紙碎屑。意識到不對勁,問他道:「茂叔,有事需要幫忙嗎?」堅強的茂叔最終止不住心中的傷痛,也止不住眼眶邊的淚水。診室裏頓時氣氛凝重,在長長的沉默過後,茂叔道出了他背後的故事。
回憶冰封了
茂叔年輕時是某大洋行的專業會計師,這職業能令他見識不少。偶然下,茂叔邂逅了當秘書的茂嬸,兩人最終建立家庭,結伴走人生路。幸福的生活持續了大半生,直至10年前茂嬸外出買菜後忘了歸家路的一刻開始,她被診斷患上「認知障礙症」(腦退化症)。
在這10年間,認知障礙症靜靜地改變了茂嬸的一切。廚房的爐灶是否關上?自己的存摺有否被人拿去?那好吃的水果叫什麼?面前那熟悉的面孔是誰?茂嬸漸漸記不清眼前的人和事,衰退的記憶令本來和善的她變得容易焦躁和多疑。
不單是這樣,茂嬸的行為也開始變得令人摸不着頭腦:半夜3時為何要整裝嚷着「出門上班去」;把家庭相簿放進冰箱裏……這連茂嬸自己也不能解釋,一切彷彿是潛意識把自己推進了封存已久的回憶裏,活在昔日最令人懷念的青春時光中。
茂叔眼見她已悄悄地被時間的洪流衝擊得體無完膚,心感悲痛。今天的老伴已不能認出自己的模樣,呆滯的眼神中只剩空洞,日常生活更無法自理。儘管如此,茂叔仍是個「有膊頭的男人」,每天盡力咬緊牙關把太太的起居飲食計劃妥當,並把梳洗、餵飯、協助大小二便等等任務親手包辦。茂叔只求他的努力能令太太活得有尊嚴,並期望親友和鄰居們不會以奇怪目光去看自己的愛人。就算肩上承受多重的重擔,他決不會在太太面前顯得懦弱;他也不習慣在其他親友面前訴苦,因他相信「家醜不出外傳」。茂叔作為傳統中國男人擁有那份堅持和執着,但要80歲的男人獨自承擔眼前的一切,我深深感受到非常不容易。
這一刻,茂叔的壓力最終要「爆煲」了。皆因太太近日在家跌倒,導致髖部骨折,連日的醫院探望,眼見術後臥床的她插滿喉管,令茂叔倍感心酸。「是我照顧不周嗎?」「是我害了她嗎?」茂叔因太太的意外自責起來。
把茂叔的心路歷程像洋葱一樣一層一層地剝開之後,引發出的「同理心」牽動了我的情緒,鼻子傳來一陣陣的酸溜溜,我很理解到茂叔的無奈和無助,彷彿感受到他的切膚之痛。
照顧者壓力大
每當面對頑疾,家人和醫護人員常必全情投入,把精神、資源和時間都放在病人身上,並希望他/她能撐住,度過難關,但從茂叔的例子,我們也意識到,身為照顧者所承受的壓力(Carer Stress)絕不會比病者本身的傷痛少,甚至更多。照顧者一方面要耗盡自己的精神、時間和體力去填補病者的身心所需,另一方面也要平復自己面對至親承受痛苦時的負面情緒,心裏的矛盾和痛楚真是「有苦自己知」。
家庭醫生的觀點一向都是從這個「家」字出發,重視病人和他們身邊的人和事,務求把「病人與家」照顧得更全面。就茂叔的例子,我們可以和他分擔肩上的重擔;一方面給予茂叔直接的情緒支援,另一方面幫助他聯絡有關照顧者的互助組織去分憂解困,例如香港認知障礙症協會、聖雅各福群會健智支援服務中心等等。在茂嬸那一方面,除了靠醫院裏各專科同事通力合作去處理她的各種病患外,家庭醫生也可在她出院後幫她計劃起居照顧上「以社區為本」的其他細節,以能醫患,亦能醫家。
還有個更重要的訊息,就是遇上難關時,「人多好辦事」,總比「獨角戲」容易解決問題。家庭裏各成員的坦誠和通力合作是克服逆境少不了的催化劑,希望各位也勿忘時刻給予身邊的病友和照顧者關懷和支持。
電視劇《我的家庭醫生II》在本周六播映的第二集,也就是以「腦退化症」的長者病人及其照顧者為主題,敬請大家留意收看。
撰文:譚仲豪醫生
香港家庭醫學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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