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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2月6日

黃思妙 開卷偶拾

論食物

和外國人打交道時,經常會遭遇同樣一個問題。西班牙人、法國人、捷克人、土耳其人……當他們得知我是中國人以後,不出幾句對談,他們會突然說:「不知道這個問題會不會冒犯到你……」我豪氣地把手一揮:「有什麼問題儘管放馬過來!」對方就會囁嚅道:「你們中國人,真的,會吃狗肉嗎?」然後非常期待地看着我等我回答。

假如當時我已經讀過這本《吃掉社會》的話,或許能給出一個比單調的「真的」更為有趣的回答吧。

作者馮一沖,在此書出版時為香港理工大學應用社會科學系講師,寫作此書是為了「從一個教徒、廚師、社會學者的多面角度,通過趣味的飲食文化論述,以填補華文著作在這個領域的留白,並引領讀者超越口腹之慾,擴闊個人的飲食視野。」作為本書的介紹,再中肯不過了。

在這本不算厚、又讀來甚為輕鬆愉快的社會學著作裏,你能找到許多意想不到的答案。作者討論關於食物的種種——文化如何界定何者可吃,餐廳的盈利模式,食物如何被安放到宗教行為裏成為界定「自己人」的工具等等,範圍相當廣泛,眼界放得很寬——社會學嘛,包羅萬象。我且就試着從一個角度切入。

虛假陳述

作為消費者的我們已經習慣了,或者是已經被商業邏輯成功地教化明白「一分錢一分貨」。包裝上、餐牌上寫的是什麼不代表它就是什麼,價格低廉,你要是誤會了那很抱歉,誰讓你儍──蟹柳?不,你我都心知肚明,只是碎魚肉加麵粉加人工化合物;黑松露意粉?我在不同餐館吃了好多次帶黑松露字樣的意粉,至今仍不知道這貴比黃金的珍貴菌菇是什麼味道。我能跑去跟廚師抱怨他黑松露放少了嗎?各位看官都該笑了吧。也就是說,我們接受餐飲業這樣的潛規則:你給的錢少,商家賺的錢少,你也就沒資格,他也就沒義務保證貨真價實。就這一情況,作者在書中從消費者、生產者的角度做了精采的分析,質詢這似乎合理但其實只是合資本主義商業邏輯的歪理。

他從馬克思主義理論談起。經濟生產活動是下層基礎,其他各類人類活動,如思考,進食,文化等等,都屬於上層建築;下層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所以一切必須以經濟活動,以提高生產力為中心。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麼資本創造價值的過程中,或者說資本創造「經濟」價值的「經濟」活動過程中,其他價值可以一概被摒棄——生態及個人的生存價值、個人對生活的追求、身體健康等等。所以大眾也就習慣,便宜沒好貨。到麥當勞吃個「田園香草包」,別指望能在裏面嗅出田園青草的芬芳,別指望裏面當真放了迷迭香去烤,別指望那從活動範圍不到5厘米的籠子裏養出的雞肉是多汁美味的:就這個價格,你想期待些什麼?所以消費者習慣了沒有期待,習慣了被動地接受市場所能提供的。齊澤克有言:「他們明知這一切是虛幻,卻仍然繼續追求。」所以消費者明知海鮮杯麵裏沒有海鮮,豬骨濃湯裏沒有豬骨——圖片僅供參考,請以實物為準——卻依然趨之若鶩。因為他們,或者說,我們,沒有其他選擇。

當真如此嗎?

沒有選擇

大眾容易不經思考地接受文化產品所附帶的價值觀。所謂「大眾文化」是文化工業的產物,用來「規範」大眾的選擇——也就是沒有選擇。或者說,跟着選擇指南走。吃牛肉,有指南;怎麼喝紅酒,有指南。個人獨特的喜好,甚至批判能力,日漸萎縮。在文化工業面前,甚至如海德格所說的「大眾不再是一種具體的人,而是喪失了個性的『常人』」。消費者被一種稱為「好酒」、「好牛肉」的意識形態所吃掉。

全球化下

而這一切,又與全球化有關。在全球化這趟高速列車上,我們是被綁架、被裹挾、身不由己跟着走的。西方人視狗為寵物,人類最好的朋友;視食狗者為野蠻人、不開化的民族;那文明法蘭西人吃蝸牛就很優雅啦?鴿子是和平的象徵,烤乳鴿就很人道啦?那牛被宰殺的時候還會流眼淚呢,大快朵頤七分熟的牛排時,你還顧及到牠的感受了?而我們被視為吃狗肉的民族,似乎就應該自慚形穢,蹲一旁去反省了?從什麼時候開始,飲食有了標準,而且這標準似乎是以西方為準的?你還聽說過喝米酒指南嗎?或者什麼飲茶指南,諄諄告誡你在港式茶餐廳吃豉汁蒸鳳爪時該配什麼茶否則會被老饕們瞧不起?

下一次被問到:聽說中國人吃狗?這個問題時,我會很邪惡地回答:是的,我們有養狗場,養的狗就是殺來吃的,就跟養豬似的;我們中國人非但吃狗,還吃蛇,很補的呦!我們中國人什麼都吃;誰讓我們人多呢?

本書除了探討食物的符號學意義、香腸裏的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等等乍一聽讓你不知所云的大學問之外,作者還討論了新興的分子美學;講述了自己為了做博士論文在餐廳廚房幫工的經歷;為本港大牌檔做了個小傳;教授了好幾道味道與賣相俱佳的美味菜譜;也推薦了很多延伸閱讀書籍。請慢用!

撰文 : 黃思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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