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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2月24日

陳力行 電影講座

愛與痛的邊緣 淺說在囚導演張作驥電影世界

張作驥第八部長片作品《醉.生夢死》,最近奪得金馬獎的四個獎項,包括最佳女配角、最佳新演員、最佳原創電影音樂和最佳剪輯,幾乎力壓大熱的《刺客聶隱娘》。電影的成績與評論口碑俱佳,惟獨票房失利,不禁讓人替整個創作團隊不值。今年聖誕檔期中,《醉》片分別會於24日和27日,在電影中心作兩場特別放映。趁這個機會,我會回顧一下因性侵女編劇現正服刑的張作驥其他幾近被遺忘的佳作,亦可從中審視《醉》片在導演作品之中的藝術高度。

早前出席了「鮮浪潮短片展」中,由原田真人主講的大師班。他向新生代的電影創作者表示,描寫電影人物時,應盡量做到一體兩面,更叮囑在場各位,ambivalence是電影創作的一個關鍵字眼。同理,若要撮要地闡述張作驥電影作品的精髓所在,就莫過於ambivalence一字。正如早前安娜在本報評《醉》片時便寫道:「電影裏激烈的愛恨糾纏、溫柔與暴烈同時赤裸呈現、低賤齷齪的生命與高貴真誠的深情並存並生。」換言之,很多時張作驥的電影世界,都建基於正反並存的對立面。要深入了解這股能把人心拉扯撕裂的力量,我們可把ambivalence劃分為張導戲中常見的幾種命題。

低賤與高貴

張作驥電影中最明顯的那一種ambivalence,可見於他對社會中最被忽視的邊緣人的描寫──日常生活中,根本沒有人會去關心他們,但他們仍要掙扎存活,見證生命之高貴。這種鮮明對比正好與身處的環境,息息相關。從《黑暗之光》(下稱《黑暗》,1999)的基隆港,到《美麗時光》(下稱《美麗》,2002)的眷村,再到《醉》片的寶藏巖(也是一條眷村)和景美菜市場,當中殘舊破落的屋宇、濕漉漉的小巷窄縫,都一再強調他們低賤的階級身份。

而這些地方的地理面貌又跟他們簡陋的居所,交織出層次極豐富的畫面與意思。像《黑暗》的開首,康宜(李康宜飾)在斗室中的窗戶畫畫,觀眾卻可眺望基隆港的空曠景致。康宜的住處是一所盲人按摩院,父母皆雙目失明,家中又有老邁的爺爺和智障的弟弟,所以她就像家庭的唯一依靠,父母出門便不能沒有她在身旁。換句話說,康宜就是活在一個連行動也受到諸多限制的世界,但她仍每天在窗口左塗右畫,似是嚮往着與她只隔一面窗的自由世界,渴望找到生命桎梏中的缺口。與此同時,窗內的陋室卻是她不可不回的家,是她的根。故畫面剪到另一個方向,流暢的鏡頭徐徐伴着她的步伐,回到飯廳與家人相聚。當鏡頭穿過侷促的長廊,胸口都會有種不能言喻的鬱悶,康宜卻能蹦蹦跳跳地遊走家中,像是對未來仍充滿期盼。

張作驥在取景上的心思,其實還跟一種很鮮活的東西聯繫着──語言。他戲中的低下層人物,不是操着台語便是客家話,卻比說字正腔圓的國語的人更富生命力。語言這一環在《黑暗》中更堪玩味。康宜家中所有人都是說台語,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為何她只選擇說國語呢?當然可能出於演員本身不諳台語,但從戲中看來,這更像是康宜的選擇,令自己有別於家人、黑道和身邊的小流氓。故她對阿平(范植偉飾)這個外省小子產生興趣,亦十分恰當。兩人處境之相似,是因為他們跟整個大環境格格不入,卻又不能貿然離開。

《醉》片雖然把地點搬回台北,卻完全不是我們能夠從大眾媒體上認識的台北,比《黑暗》的基隆更齷齪骯髒。當然,上禾(黃尚禾飾)、仁碩(鄭人碩飾)和老鼠(李鴻其飾)這幾個角色都不見得有任何經濟困難,但更重要的是他們的身份──男同志、男妓與菜販──或多或少都會惹來歧視的目光。就像一條渾濁河水中發臭的吳郭魚,或菜市場窄巷內的蜘蛛網,整個場景的氛圍,都映襯着他們被邊緣化的身份。

不過,《醉》片中寶藏巖的地理位置,與戲中家居空間的配合,都跟《黑暗》一樣天衣無縫。而運用得最特別的一處,無疑是那棟小樓房的露台。它可以讓上禾乘着風來吹口風琴及跟仁碩大跳辣舞;也可以是老鼠向啞巴援交女示愛的地方。即使在這露台不能看到優美風景,卻無礙角色表現發自內心的創意,亦進一步成為滋潤一段深厚感情的地方。儘管外表齷齪,卻依然優雅。而這種反差,激發我們對台灣地域文化的思考──即使作為一個不熟悉台灣社區的人,卻因地方跟人物有着不可分割的關係,催使我們去查找更多那個地方的資料,以完成角色在銀幕以外的生命歷程。

蜘蛛與蒼蠅

在《醉》片中,老鼠說:「(碩哥)說他是蜘蛛網上的魔鬼。我那愛死他的表姊卻說,碩哥就像一隻蒼蠅,到處尋找寄生的對象。」這句話令我聯想到英國影評人羅賓伍德談及希治閣的《蝴蝶夢》(Rebecca)時,便表示鍾芳婷(Joan Fontaine)的角色,猶如蜘蛛與蒼蠅的共同化身──既是獵食者也是待宰的獵物,被束縛在自己所築羅網中。若將這說法套用在張作驥電影中,我們便不難明瞭角色們都有作繭自縛傾向。這種角色狀態,很有力地表現出他們在感情、價值、性格和態度上的對立。

而《美麗》大概較能說明這種狀態。戲中小偉(范植偉飾)和阿傑(高盟傑飾)是在同一條眷村長大的表兄弟,小偉終日視李小龍為偶像,阿傑則醉心魔術。當然,他們的興趣根本沒可能為他們帶來什麼收入,根本沒人看得起他們。當代客泊車的小偉後來被黑道老大賞識,給他和阿傑一把槍去替「公司」收數,但兩人的悲劇亦由此而起──這把手槍便成蜘蛛網般的意象。這把槍的原意是自保傍身,嚇阻他人,而非要摧毀別人。任阿傑如何桀驁不馴,我們仍不時見到他具童真稚趣的一面,還一直以魔術來逗人高興;但當阿傑拿到槍後,意氣風發,一發怒便拿槍指向別人,最後因為失去了一份自制,事情變得一發不可收拾。一念之差,徹底扭轉角色的命運。

可是,《美麗》卻同時正面地活現「蜘蛛網」的意義。如小偉那位罹患癌症的孿生姊姊,整天看着色彩繽紛的魚缸,彷彿缸中的世界便是她的全部。從她的畫作,我們不難知道,她是一個喜歡看到大海的人。她看似在魚缸前等待死亡,但這其實是給自己的一個保護膜,把自身與世俗的一切分隔開。縱使她的生命卑微得像蜘蛛網上的蒼蠅,無法力挽狂瀾,但在那魚缸前,她便是自己命運的主人。

人性的多面與複雜,在《醉》片又再起了與別不同的變化。像上禾這樣一個健康清新的高材生,白天在電影公司上班,晚上卻在夜店當舞男;仁碩在牛郎店上班時,看似很會討好女性,卻無法完全駕馭女友大雄;老鼠可稚氣地去取悅啞巴,內心卻有股無法遏止的暴力,隨時爆發。但空穴來風未必無因。《醉》片的優點之一,就是將角色的背景濃縮起來,以大量back-story來支撐他們的生命。當故事一直發展下來,他們的過去便愈挖愈深,如老鼠和上禾的母親(呂雪鳳飾)怎樣死及仁碩曾割一顆腎給前女友等事。我們之所以能同情和理解角色,正因電影讓我們去想像他們生命的不完美,繼而成就出人性的寬闊光譜。

雖然導演曾說過,戲中每個人物都是按照「醉生夢死,愛恨情仇」這8個字來設計。但想深一層,幾乎每個角色都可包含這8個字的特質。他們可以同時是蜘蛛與蒼蠅、螞蟻與蛆蟲;而我們無法單以一種昆蟲,去詮釋各個角色之深度。

堅強與脆弱

在《美麗》與《醉》片之間,張作驥的創作水準開始不太穩定,而其中較佳的一部作品是《當愛來的時候》(下稱《當愛》,2010)。這是一齣極富女性主義色彩的電影,將女性能糅合脆弱與堅強的特質,很細緻地呈現了出來。戲中大媽(呂雪鳳飾)在老公黑面病發昏迷後,平時主持家中大小事,最具主見的她,卻突然精神崩潰。當二媽為她洗澡時,鏡頭慢慢拉開,讓我們看到二媽背部的紋身。同時,二媽感慨地訴說,當年大媽和黑面如何不嫌棄她的身世,讓她為這家人繼後香燈,更將她與別人生的女兒視如己出。縱使我們僅看到角色的背面,卻可窺見她們最脆弱的一面,還同時展現了兩人互相扶持的堅韌生命力。娓娓道來,就是人性中的慷慨光輝。

這種剛柔並濟的特質,往往源自一種強烈的痛楚。這種痛可以是關乎生死的皮肉痛苦,像《當愛》的妊娠之痛、《黑暗》與《美麗》中的角色的刀傷,抑或大雄用開瓶器插在仁碩的背,要他承受折磨至死的痛。然而,有些痛楚是無以名狀,沒有被放大起來的。一如《醉》片中母親一角,之所以散發出揮之不去悲哀傷痛,是因為我們看到她輕描淡寫道出整個角色的滄桑往事,還有是她對兩子愛得深入骨髓的感情。無疑的,當我們看到她酗酒後的潦倒樣子,便容易斷定她是很脆弱的人。但電影卻引導我們問,是她發生意外前,是如何活着,並忍受被丈夫拋棄及跟兒子分離的苦況。簡言之,張作驥電影裏的ambivalence,很多時就是要徘徊在愛與痛的邊緣。

本文只以ambivalence一字去理解張作驥的複雜與深度,自有不足之處。囿於篇幅,有關張作驥,特別是《醉》片,還有很多未能說清,像他電影中餘韻無窮的魔幻式結局、優秀的配樂和攝影,以至如何發掘演員等。不過,明年演藝學院電影電視系將會創辦一份學生刊物,最主要的內容便是跟《醉》片創作團隊的詳細訪問,有興趣的讀者不妨留意。

撰文 : 陳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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