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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2月19日

黃思妙 開卷偶拾

當代香港落魄記

去年冬夜,我在灣仔人煙稀少僅有幾盞孤燈的碼頭等過海渡輪。不遠處的濱海酒吧熱鬧地放着歌,歌聲在寂靜的夜裏聽來分外清晰。突然看到,在一根柱子旁圍着幾塊立起的硬紙板,旁邊齊整地擺着一雙破舊的球鞋。探頭一看,裏面側身睡着一個衣衫襤褸的中年男子。

這是我來港後首次正面面對香港貧窮。繁華都市裏的貧窮肯定比鄉下小鎮來得惡劣;然而卻也更為隱形。

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在1927年離開緬甸來到歐洲,初來乍到,四處碰壁;接着又生了重病,錢也被偷了,開始了貧病交加的4年拮据生活。正是這4年的親身經歷讓他在1933年發表了首部長篇作品《巴黎倫敦落魄記》(Down and Out in Paris and London)。此書詳實又生動地描寫當年如何有了上餐沒下頓,如何巧妙當掉衣服換錢買麵包,如何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在悶熱的地下室每天站着洗15、16個小時的碗的「筍工」,如何在倫敦迫不得已加入流浪漢的行列,如何在幾個收容所之間顛沛,與同為天涯淪落人的朋友互相扶持;人性的墮落與真誠,美與醜,全然展示在讀者面前。

自嘲困境

這聽來似乎沉重萬分的題材,讀來卻十分有趣;全賴作者文風不失幽默, 妙趣橫生,用諧謔和自嘲來看待自身所處的窘境。且看個開頭:

「巴黎,金雞街,早上七點鐘。街上響起一連串大吵大鬧的聲音,怒氣沖沖,又沙又啞。蒙塞太太,我所住旅館對面另一家小旅館的老闆娘,走出來站在行人道上向三樓的某個房客喊話。她的赤腳勉強塞在木鞋裏,花白的頭髮披散着。

蒙塞太太:『賤貨!賤貨!別把臭蟲按死在牆紙上,這話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以為你把整個旅館買下來了,嗯?你就不能像別人一樣扔到窗戶外面?婊子,賤貨!』

三樓的女人:『母牛!』話音剛落,街兩邊的窗戶都猛地打開,響起七嘴八舌的喊叫聲,半條街的人都加入了爭吵。10分鐘後,在聽到一隊騎兵經過時,人們一下子全住了口,不再喊叫,而是看騎兵。」

他老老實實記錄下在廉價酒館裏, 把賺來的幾分錢全部用來買醉的醉漢們自述的離奇人生經歷和各種荒謬見解;坦承自己被偷了錢要開始拮据過日子的時候,作為一個沒經驗的窮人,他一開始還為維持表面的體面而不得不撒各種謊做足表面功夫,讀來令人忍俊不禁卻又是辛酸至極。他和從俄國流亡來巴黎的退伍老兵一起找工作,困難重重,有一天「竟11次來回走過塞納河」;他試過足足60個鐘頭沒進食任何東西,「時來運轉」在馬路邊撿到5分錢,欣喜萬分地買來馬鈴薯不忘和同伴分享,儘管沒有鹽而且因為酒精不夠只煮了半熟,兩人還是狼吞虎嚥帶皮吃了下去,然後精神抖擻開始下「棋」——用鈕扣做的棋子,硬紙皮做的棋盤。他被偷過,被騙過,被同伴在做了12個鐘頭的工後還拖着瘸腿走3公里的路、帶着偷出來的麵包來喂飽自己感動過,亦試過在工作時被人一天罵39次「混蛋」;但他沒有長嗟短嘆抱怨生活的悲苦——「沒覺着自己窮」;因為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人生。

借吳文英評莊子的話來看歐威爾也是恰當至極:眼極冷,而心腸極熱。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腸熱,故感慨萬端。歐威爾既是冷眼旁觀者,也是為填飽肚皮而疲於奔命的底層一員。寫作此書時他正值而立之年的30歲,第一次親身經歷貧窮的他在此書中明顯流露出其政治上的左翼傾向,關注、同情勞工又怒其不爭,冷靜剖析酒店員工之間微妙的等級制度和荒謬的「衞生」標準,痛恨並嘲諷只關心享樂的富裕階層,提出解決英國流浪漢問題的辦法。

在描寫親身經歷所見所聞之餘,作者向自己也向讀者提出幾個疑問:何為體面?有錢就等於體面嗎?在高級餐廳一擲千金,一扇門的後頭是每天站着工作十七、八個小時而月薪還不夠坐在外頭吃一餐飯的洗碗工,這中間是不是有什麼被扭曲了,而我們又因為太習慣而看不到的東西?

城市真相

讀完這本書後我找了些關於香港無家可歸,或者官方稱為「露宿者」的資料:至2014年11月,在社會福利署登記的露宿者有784人,呈逐年遞增趨勢,每年新增120來人。當然真實數字恐怕更高。有露宿者稱寧可睡天橋,不願睡劏房。劏房小又髒臭,還得花錢。

在印度新德里熹微的晨光中,可以看到馬路邊一長溜席地而睡以天為被的人。貧窮的國家有貧窮的人,似乎理所當然,見怪不怪。那麼在巴黎呢?在倫敦呢?又或者,在眼前,在當下,在香港呢?這些富裕的城市似乎對無家可歸者更不留情,時不時會打着「美化街區」的旗號,逼迫被視為「城市污點」的流浪者們遷走他們的「家」。筆者曾在香港的高架橋底看到醜陋的石柱林;不知這是不是為了讓露宿者無處安身而出的「高」招?

我們每個人都有卑鄙的、猥瑣的、醜陋的一面;與貧窮的距離也比我們想像中要短得多。半開玩笑地說,此書非常值得推薦給所有境況不如意的人;然而更應該閱讀的,是有金錢能力的人。你對貧窮本身以及貧窮的人的觀感可能像作者,也像讀者我一樣,有所改變;然後希望是,採取行動。畢竟,我們每個人都不是一座孤島。

撰文 : 黃思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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