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暴力最暴烈

香港過了最暴烈的2014年，2015年稍為喘定該是反思的時候，荷里活電影《最暴烈的一年》（A Most Violent Year）是個好作品，讓香港人停一停想一想。這套講述八十年代紐約市熱油生意的犯罪電影，有被黑幫片影迷鬧餐飽的危險，因為有新阿爾柏仙奴之稱的男主角奧斯卡依撒，全場一槍未開，講耶穌多過爆粗，不過，這其實也反映最暴烈的暴力往往是看不見的，往往殺人於無形。

一開場，就是拉丁移民阿畢（奧斯卡依撒飾）在孤獨地跑步，他喘着大氣，口中呼出白煙。那是一個1981年的紐約冬天，整個城市混亂不堪，充斥各國移民、貪婪政客、腐敗企業，以及不擇手段的黑幫。阿畢是幸運的一個，妻子安娜（謝茜嘉謝西婷飾）是前黑幫老大的女兒，於是繼承了對方的熱油生意。他本來可以很輕鬆地接掌生意，但條件是用黑道的方式經營，他選擇了正當的營商手法，成為熱油市場上孤獨的長跑者。

集導演、監製、編劇於一身的贊多(J. C. Chandor)，是近年最炙手可熱的荷里活電影人，2011年自編自導的《孖展風雲》和2013年的《怒海求生》令他聲名鵲起，《最暴烈的一年》是第三部作品。謝西婷被贊多頭兩部作品所吸引，她稱讚道：「《孖展風雲》的對白一流，角色之間的關係也很好，很有智慧的一部作品。《怒海求生》的主角羅拔烈福卻沒有對白，沒有什麼關係網，卻同樣流露出智慧。」

不落俗套黑幫電影

美國人抱着「昭昭天命」的理想開疆闢土，這也是美國夢背後的精神。然而，人們在開拓夢想的時候，卻面臨很多抉擇和挑戰，這就需要有道德標準。阿畢不止一次警告妻子不要向外父求救，因為他的標準和黑幫那套不一樣。正如片中的金句：「你該明白我總選擇一條最對的途徑，結果從來不是我所在乎的。」不過，他的對手卻用下三濫手段打擊他，他的運油車不斷被劫走，結果熱油低價流入競爭對手的油庫内。

他的道德底線不斷被挑戰，新居門口留下賊人遺下的手槍，妻子母性大發暗藏手槍自衞，結果被阿畢罵個狗血淋頭。公司的司機工會阿頭也不示弱，要求司機們拿手槍上班自保，眼見公司正走上歪道的阿畢心急如焚。更糟糕的是，紐約的檢察官也盯上他的公司，指控他逃稅、詐騙；公司的資金也告急，他要四處「撲水」繼續經營。可是，他在如此嚴峻的情況下也盡量保持清白之軀，於是找弟弟抵押物業，換來對方一句：「你幾時折墮到為幾十萬做抵押？」

同一座城市有百萬個不同的命運，同樣是拉丁移民的阿祖是油車司機，一開場就把劫匪打到入醫院，自此有點神經質，康復開工第一天又遇劫。阿祖忘記阿畢的叮囑向賊人開槍，斷送自己的人生和公司的前途。阿畢全城搜索阿祖和賊人，既要證明公司不容許不法行為，也要找出背後劫油車的黑手。觀眾可能會以為阿畢一出手，影片將進入槍林彈雨的時刻，贊多卻拒絕走入荷里活黑幫電影的俗套，還搬耶穌出來，而不是開火。

這的確有點反高潮，阿畢就像置身霧霾下的氧氣房中，完全接不上地氣。當開車撞到麋鹿，他下車拿棍要結束牠的痛苦，左望右望，下不了手；突然「嘭嘭」兩槍，安娜果斷出手，面不改容，阿畢反而面色慘白。在追逐劫匪的過程中，阿畢發揮長跑的優勢，逮住對手用槍威脅說出主謀，對方堅決不說，他只得讓對方離去。最後，反而是賊人良心發現，告訴他是誰買走「黑油」。

依撒說：「阿畢是和平主義者，卻出現在爾虞我詐的紐約市。他走在偏鋒之上，隨時都可能偏向歪道。我們見過太多喪失良心的企業家，一旦到某個階段，心的黑暗面就暴露出來。」這個角色不好演，依撒既要演出在壓力、誘惑下的掙扎，也要表現崩潰邊緣時懸崖勒馬的勇氣。英美傳媒對依撒的演出擊節讚賞，形容是「二十年來最精采的阿爾柏仙奴式演出」。

超越犯罪電影高度

依撒不諱言體內有米高柯利昂、哥普拉、阿爾柏仙奴的DNA，「我看過《教父》無數遍，自然而然就演了出來。我沒有刻意去模仿，它們一直在我體內内。」他和謝西婷演兩夫妻也很有默契，因為他們是大學同學，贊多先找謝西婷，她介紹依撒加入。

這對大學同學的表現獲得肯定，分別獲全美電影評論協會頒發最佳男主角和最佳女配角獎，謝西婷更獲得金球獎最佳女配角提名。安娜出身黑道家庭，與油車司機出身的阿畢不同，不管手段和膽識皆有過之而無不及，但基於對丈夫的尊重，多番忍讓，謝西婷的演出絲毫不比依撒遜色。

然而，當一個社會沉淪到一定程度，將沒有一個人是乾淨的，就像《穹頂之下》的內地人，連吸一口清新空氣也不可能。阿畢說話好像正人君子，其實也在調低自己的道德底線，正如他所說的「選擇最正確的路」，但在最正確與正確之間還有一些灰色地帶，比如他最後也接受了妻子虧空公款得來的資金，最後與檢察官達成合作共識時，還不忘麻醉自己：「我總是做正確的事情！」

贊多說得好：「這個世界沒有完全的正確，那只出現在道德家的理想國裏。但每個人都可選擇自己認為最正確的路，這句話可作為警醒世人的標語，但在日漸沉淪的世界，每個人其實都被金錢和妥協掌控。」這也是《最暴烈的一年》想帶出的訊息，事實再殘酷和無奈，我們仍有權選擇心目中最正確的路。

這部戲無緣角逐奧斯卡金像獎，很多美國影評人大感可惜，Entertainment Weekly的評論認為其中原因是該片2014年12月31日才在當地上映，因此未獲評審委員青睞。「贊多的作品美麗之處在於陰鬱的調子，即使暴烈的氣氛瀰漫，但不知道誰是英雄或敵人。影片的節奏緩慢，卻保持緊湊的氣氛，唯一爆發出來的是兩段追逐的場面。」一次是阿畢半夜拿壘球棍追神秘人，一次是捉拿劫車賊。

專欄作家Leonard Quart評價該片超越犯罪電影的高度，「這是探討美國夢陰暗面的作品，司機阿祖視身光頸靚的阿畢為偶像，當他發現沒有機會圓夢時，覺得人生再也沒有第二條成功之路，乾脆了結生命。阿畢又是否成功呢？他最終也放棄自己的道德防線，成了另一個悲劇人物。」最低莊的暴力是令你鼻腫臉青，最高手的暴力是令你放棄原則。

所以說，最看不見的暴力往往最暴力，2014年香港的街頭很多暴力都被拍攝下來，並放上互聯網供世人作證。然而，躲在暴力背後的暴力，其實對香港的基石破壞最大，最為暴烈。阿畢身處暴力處處的暴烈都市，仍盡量保住自己的底線，不知道香港人能堅持到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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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吳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