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16日
全球化的經濟模式與現代城巿發展將人割離於土地、遠離自己所在的社區,甚至剝離於自身的文化傳統。目睹這樣的衝擊,不少藝術家轉而投入社區,以藝術開闢了人人共享的空間,鼓勵不同階層、背景的人表達自己所思所想,讓公眾從其他人的經歷反思自己生活的境況。藝術帶來的想像推動着政府單位、社福團體,甚至商業機關資助社群藝術計劃,促使不同社群的連結、保留社區所珍惜的物事、也將關注環境生態以至改善社區設施的想法轉化成行動。
奇觀、烏托邦幻想抑或地區實驗
與藝術空間、博物館展廳所見的精緻作品大異其趣的是,社群藝術強調藝術家與不同群體的協作與共同創造,創作媒材來自萬象紛繁的社會現實,而作品着重的不是藝術形式的展演,反倒是想法的實驗與交流。如全人藝動的「水上華服誌」將看似不足觀的魚網編織成時裝,重新演繹西貢漁民社群的愛情故事;盛食當灶的「一時入席」又將當造剩食烹調成美味菜餚,與街坊分享綠食生活的體驗。社群藝術並不限於製作予人觀賞的「藝術品」,任何創作形式也可視為想像力的發動機,藉由公眾參與促成對話與交流,觸發美好生活的契機。
社群藝術投射出浪漫的烏托邦願景——或許藝術的感染力足以令人找到更好的方式共同棲居此間﹖可是,藝術史學者畢莎普(Claire Bishop)卻直指社群藝術的策劃人往往過分樂觀,一味追求「人人齊來嘻嘻哈哈」的參與,卻鮮有認真思考參與何為、也迴避現實社會種種利益轇轕與情理衝突。她認為社群藝術想要與人連結、開拓彼此對話與交流的共享平台,就必須理解這一共享平台同時也存在着矛盾、爭執與妥協。否則,社群藝術所要建構的關係,不過是虛幌,根本無從令參與者認識彼此的千差萬異、進而尋求眾人首肯的共同立場。
藝評家葛羅伊斯(Boris Groys)更指出,社群藝術大多以美學形式的感性觸覺將社區議題變成供人賞玩的奇觀,但炫目的展演形式不暇觸及這些議題的來龍去脈以及其間的人情牽連,亦無法呈現藝術家與參與者的互動。更難堪的是,社群藝術的浪漫想像看似站在道德高地贏得掌聲,但推動社區活動的過程,藝術家往往忙於回應不同持份者的需求與期望,只得勉力完成計劃而未能回應社區現狀。偏生展演的奇觀卻又轉移了公眾的視線,彷彿現實的困窘不復存在。糾纏於美學形式與社區情態的種種考量,展演不免落得「有意義但係唔好睇」,甚至淪為機構公益的戲碼。究竟社群藝術如何得以介入社區、突破日常生活的慣限?藝術家又如何避免其社區計劃變成脫離現實的虛飾、又或吃力不討好的社會服務?
社群藝術的反思,參與社群何在?
為免資助機構與業界自溺自狎於社區的浪漫想像,本地學者與評論人有志於累積不同團體及藝術家的經驗,檢視各項社群藝術計劃的方法學、展演方式以及其實效。嶺南大學視覺研究系編修的〈香港社群藝術文獻錄〉、學者何慶基主持的〈社群藝術黃頁〉與藝術家梁美萍主導的研究計劃〈與社會交往的新藝術領域〉便是其中例子。這些文獻彙集與個案研究均從當代藝術實踐的角度,仔細梳理香港社群藝術的發展脈絡,探究其理念,如共享共創、社群賦權、另類生活實驗等,何以在社區落地生根。可是,社群藝術重視的是參與、交流與賦權,但目前相關的討論卻鮮有分析參與者的經驗,由此探究社群藝術計劃如何促進參與群體的福祉、又如何為社區帶來改變。
誠然,有些社群藝術計劃曾刊印小冊子紀錄參與者感言,若干專題論文亦曾邀請參與者談論藝術如何令人跳脫固有的思考方式、重新想像社會文化的新可能。這類經驗分享或增進讀者對相關計劃的了解。惟因其篇幅所限,讀者不一定能夠掌握主辦方根據什麼準則收錄甚至編輯參與者的分享文字,亦無法清楚理解發言者因何代表參與群體的意見。「多謝導師」、「好開心」、「學到嘢」等感性說詞令讀者沉浸於社群藝術的平易近人,卻不再追問當中誰的經驗被大肆宣揚、又有誰的聲音被排除在外?
事實上,外地社群藝術計劃大多輔以評量報告,有系統地收集、記錄與分析參加者如何詮釋參與過程的點滴,其對他人、社區及藝術的想法又有何轉變。畢竟社群藝術計劃有賴於政府或慈善基金會資助,研究其對參與社群的影響,有助評核相關資源是否用得其所。有些業界組織更在網上提供評鑑方法及理念,俾藝術家因應其計劃的規模與資源而加以應用。如歐洲文化中心網絡編製評估工具包(The Evaluation Journey – A Toolkit for Cultural Operators),又或美國藝術機構聯盟Americans for the Arts提供的評鑑手冊(The Arts & Civic Engagement Tool Kit)等。其中,英國藝術議會邀請研究員研發一套評量框架「通用社會效績」(Generic Social Outcomes),主張採用觀察、半結構式訪談又或小組對談等形式,邀請參與者就社區網絡建構、公共生活的參與和個人成長及福祉三個面向,審視藝術的公共價值。
對於本地社群藝術發展而言,研究參加者的經驗不但有助業界理解參與者的需求,更得以反思藝術如何融入社區、又如何與人互動的策略。筆者曾就不同社群藝術計劃進行田野考察及訪談,發現參與者的經驗從來不是半言隻語的「好玩」、「開心」。如一位從未曾接觸現代舞的老人家對於工作坊教授的創意活動顯得不耐煩,但卻感念導師與策劃人的用心而繼續參與。慢慢地,他看到一連串簡單動作不僅是舉手投足的運動,更是一點點觸發鼓勵眾人看到自己的姿態、也看到他人的舞動而自覺地配合,一同創造出屬於彼此的表演。這位長者的分享正好讓業界從參與者的角度重新思考社群與藝術的關係,拓展藝術於社區進行種種生活實驗的新可能。
街坊藝術家的聲音
德國觀念藝術家波伊斯(Joseph Beuys)曾說:「人人都是藝術家。」他認為藝術家來自於人所以為人的本質,亦即創造物事的本能觸覺與因時制宜發揮創意的技能。因此,每個人也可以成為富有藝術觸覺的家庭主婦、運用創意解決難題的清潔工人,又或驚艷於社區新奇事物的街坊。
社群藝術的理念正在於邀請街坊大眾成為「藝術家」,珍視各人的獨特才能,運用自己的創意與才能想像社區、想像未來。回顧各項社群藝術計劃,我們必須認真看待參與社群所投入的「藝術展演」,更必須追查他們的聲音如何被記錄、分析與呈現。或許社群藝術無法解決現實種種難題,但聆聽參與者的意見、評鑑計劃的實行,卻促使我們思考創意想像如何為自己及社區創造新可能。
獨立研究員
本欄由「香港文化監察」邀請不同意見人士討論香港文化及文化政策狀況,集思廣益,出謀獻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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