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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8月23日

黃裕舜 政思故我在

再談阿富汗──論帝國的「墳墓」

塔利班(又名神學士)率領下的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本乃是在1996年至2001年之間掌握阿富汗的實際政權。此政權在美軍入侵阿富汗後被迅速推翻,由北方聯盟(當地政治軍閥組成)及西方勢力所構成的入侵者,把塔利班領導趕至國土西南部及巴基斯坦一帶。塔利班政權,於2001年11月13日正式倒台。

20年後的阿富汗,風雲變色。在當地管治十多年的民選政府,數個月之間從名義上掌政變成被迫狼狽逃難。民主選舉出身總統加尼(Ashraf Ghani)流亡海外,並表示若他不走的話,「我很可能會被捕並被殺害」。多名高層隨着美軍連夜撤出阿富汗首都喀布爾(Kabul)。數天前,塔利班領袖巴拉達爾(Mullah Abdul Ghani Baradar)從卡塔爾回到阿富汗。與此同時,神學士從由西方及北約等勢力斷斷續續支持多年的民選共和國政權,正式接管阿富汗的實際管治權。

雖然零星抗爭仍在繼續,但國內大局已定,神學士回歸乃是不爭的事實。即將到來的,卻是令人憂慮的政治動盪和不穩定──中東局勢何去何從、阿富汗今後如何走下去,仍看神學士會否遵守承諾「放下屠刀」,還是決議「秋後算賬」,以極其苛刻的原教條宗教主義管治阿富汗。須知道,戰爭、國與國之間的鬥爭、恐怖主義之下,受害的永遠都不是坐觀一方的政要權貴,而是平民百姓。

以下章節,筆者嘗試透過兩大問題,探討阿富汗這「帝國的墳場」過去多年的風風雨雨,以及塔利班和西方之間的恩怨情仇。

一、「縱橫」中東20年,屢戰屢敗的美國,究竟敗在哪裏?

有不少聲音表示,拜登總統必須為是次阿富汗局勢演變負上全責。

這種說法,雖有其情感渲染力(也正中所謂「特粉」下懷),卻忽略了兩點事實:第一,美國多年來在阿富汗投放的資源甚多,問題並非出於美國所投放的支持力度不足,而是這些資源根本無法有效地打造一套能應對武裝分子力量的軍事策略,讓當地西方所支持的政權能順利迎敵。拜登乃是繼承此一「爛攤子」的繼任人,卻並非問題的始作俑者,正如當年詹森(Lyndon B Johnson)總統就着越戰的所作所為,皆是受他前一任甘迺迪(John F Kennedy)所影響,使他某程度上不得不繼續泥足深陷。反之,如今拜登繼承的,乃是特朗普當年宣布美軍將會撤離阿富汗,及後所觸發的一系列政治及民情反應。在去年多哈「和談」結束以後,NORC曾進行一場民意調查,發現34%美國受訪者支持從阿富汗撤兵,而只有25%反對此措施。

第二,美國絕非唯一要為阿富汗現況負上責任的國家。無論是北約還是歐盟,甚至中東的一眾其他國家,都要為他們過去20年不作為、接着阿富汗進行的明爭暗鬥,以及對塔利班武裝分子的資助,負上很大的責任。美國固然乃是一股帝國主義力量,但我們也不能忽略了對中東其他地區虎視眈眈的該區政權──包括不少的獨裁政權、威權政權,以及受伊斯蘭原教條及帝國主義所牢牢驅使的鄰國。阿富汗是一場共業,也是一場完全可以避免的悲劇。

所以退一步來說,仍是要問一條較為根本的問題──「縱橫」中東20年,美國在伊拉克及阿富汗皆是傷痕纍纍,當中尤以後者為甚。在阿富汗層面來說,美國勞民傷財(虛耗超過2.26萬億美元,詳見布朗大學〔Brown University〕的戰爭代價計劃〔Costs of War Project〕)、為了當年就着911事件一時衝動的報復性思維,以及對中東地區政治控制權的垂涎三尺,而付出了昂貴的代價。當然,歷史沒有如果,但我們也得了解歷史,才能避免其重演──或在其重演之時,充當事後孔明。正因如此,我們才要反思,究竟美國在哪裏失敗,為何會在資源如斯懸殊的情況下,被塔利班逼得無路可走?

首個因素,與美國對阿富汗方針有關。美國長期以來,皆是將其在阿富汗的軍事行動,視為其全球反恐行動(以及防衞自身國土行動)的一部分,理想目標乃是將他們定性為恐怖分子的「塔利班」連根拔起。當然,這目標在詭計多端的塔利班熟悉及掌握當地地理,以及變幻莫測的當地地理及人文因素的情況下,根本無法拓展。

塔利班多次躲進難以向他們加以狙擊或圍堵的巴基斯坦及阿富汗山區(山區佔阿富汗超過三分之二國土),令西方的軍事策略不得不作出相應調整,變成只「守」不「攻」,或只選擇攻打一些較為明顯和容易爭取的地理目標及對象。塔利班在山區內招兵買馬、鞏固自身在當地的支持及資源,最終在西方駐兵疲弱和開始逐漸減少之時,進行徹底反擊,最終成功奪權。因此,塔利班相對於美國的地理及駐地優勢,乃是美國失足失敗之處。若最當初美國進攻阿富汗後,並非在伊拉克以「AK47開拓其帝國夢想」,而是集中火力對付塔利班、適度切割巴基斯坦部分勢力與塔利班的聯繫,相信塔利班也不能如斯「遊走」苟存,讓其及後得以春風吹又生。這是美國的失策,也是新保守主義(Neoconservatives)必須承擔的道德代價。Icarus flew too close to the Sun.美國第一錯是低估了塔利班的頑強,高估了自己戰鬥力。

再說,此時可能有人會質問,為何阿富汗當地政府及人民如此「無能」?對於指摘民眾避事怕事(包括某些西方政客)的指控,恕筆者難以苟同。試問當君三餐也難以溫飽、政府貪腐無能、所謂的民主選舉卻出現層層舞弊、管治該國的精英離地而與民脫節,這樣的政府,又怎能苛求自身國民為其生、為其死?任何成功管治某處的政權,皆要被當地人所接納及擁戴。在普遍阿富汗人眼中,固然塔利班乃是Devil they know,但山高皇帝遠的政府也不比塔利班好,同樣是Devil──只不過是更為堂而皇之的惡魔。

在這心態及狀態下,所謂的民選政府,又怎能帶領軍隊應對塔利班雷厲風行的進攻?從對救助資源的「監守自盜」,到源源不絕的外援被投放在對本地利益集團有利、對市民毫無好處的「大白象工程」(為了取悅當地及外來的富商土豪),阿富汗政府必須要為自己的無能負上責任。美國第二錯,則是錯信當地政府,並明顯地忽略了提升當地政府整體管治素質及軟實力之重要性。

最後,也許是現實主流媒體最為忽略的一點,則是當地軍閥及地方勢力,在美國最初的在地政策中,得到很多及極大的賦權,讓他們毋須聽令於中央。和平盛世之時,各地諸侯及勢力以自身山頭為基礎,進行管治,固然並非理想,卻也非大問題。但當戰亂頻頻,子彈亂飛,各自為政的軍閥根本無法團結一致,才會出現很明顯的兩邊擺現象。樹倒猢猻散──塔利班在短短9天內攻破19座城市,並非無因。因出於之處便是,地方政權對民選政府根本毫無歸屬感,也看不到維繫民主體制對其本身的貼切好處。所以美國第三錯,是以為單純引入民主制度(而不同時關注管治素質、班子組成以及政府與公民社會之間應有的制度連結),便能將零散的利益及持份者團結起來。這很明顯忽略了,沒頭沒腳、硬繃繃的民主推廣,只會導致車毀人亡,絕不可取。

美國所犯的錯,並非美國獨有。綜觀世界歷史,有不少嘗試影響全球政治的勢力及國家,也是敗於在地勢力的鞏固、反擊,以及頑固之處。美國也似乎並沒有從越戰、柬埔寨戰爭、對所謂的共產國家封鎖及排斥等先例中汲取教訓,也沒有就着「帝國過度延伸」(imperialist overreach)所引致的反效果,做出應有的反省。美國的帝國主義,絕非美國僅有──冷戰時期的蘇聯、唐朝及明朝(曾派龐大艦隊下西洋)時期的中國、二戰期間及之前的日本帝國、十八世紀至二十世紀的大英帝國、古歷史的羅馬帝國,這些縱橫古今中西的帝國,都有其過度延伸的危機。從錯誤中學習,才能避免重蹈覆轍。

二、令人聞風喪膽的塔利班,將為阿富汗帶來的改變,又會是如何?

筆者最近在坊間讀到不少有關塔利班的評論,皆令人啼笑皆非。有聲音表示,塔利班乃是「當地人」,所以比起「美國人」,便一定對「當地人」好(卻不知美國扶植的政府,其實都是由當地人及商界富人所組成,也似乎忽略了阿富汗種族及族群之間的分歧內鬥)。也有聲音表示,「塔利班」象徵着當地文化,比美國的「西方文化」來得貼實──但管治不是一門「寫生學」,不是說你有多麼地「在地」,便管治得那麼好。有讀者可能會認為我現在乃是在駁斥一些不存在的「稻草人」──可惜的是,這些謬誤往往在戰亂頻頻之時滿地紛飛,忽然一夜間人人成為阿富汗問題專家,將問題上綱上線,為的便是將其扣回現有意識形態的框架之內。

筆者當然也有自身的意識形態,也有自己的假設,但以下部分,我將會嘗試較為「客觀」地審視塔利班的利弊。在探討此一問題之時,我們也應從情感層面上入手──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政治組織,才會讓即將接管的地方之普通百姓平民,寧願以自己生命作賭注去冒險,也要拚盡辦法逃離阿富汗?究竟是什麼樣的管治者,才會讓17歲的運動員嘗試爬上美方飛機,然後在高空從機上墮落致死?究竟是多麼強的恐懼、多麼令人震驚的決心,才會驅使年輕西化的阿富汗女性,為了逃離被軟禁或懲罰的命運,而嘗試逃向大門早已悄悄關上的「自由世界」懷抱?這些問題,只有當事人知道。

我們確實知道的,卻是幾點有關塔利班往績和現況的事實,可供讀者窺探一二。

首先,塔利班武裝分子的意識形態,乃是結合了伊斯蘭教法(Sharia law)及普什圖人(Pashtun)原始部落思想,乃是通過一種「反現代化、反地方勢力」的集權體制重新塑造阿富汗的政治想像及空間。塔利班以城市及密集人口的部落為基地,督促當地居民對非常「嚴謹」伊斯蘭教條的服從──當中包括,要求平民(包括非伊斯蘭教徒)遵守針對豬肉、酒類、現代科技及娛樂文化、西方價值觀及行為,以及對享樂生活所蘊含的「敗壞價值觀」的禁令,違例者遭到死刑、酷刑、禁足等嚴罰懲處。這些禁令在塔利班第一任政府(1996到2001年)時,曾導致不少傾向自由價值觀的公民被標榜為所謂的「西方奸細」,更有個別人士被批鬥成「離經叛道」的「叛國者」,結果自然是民不聊生。

當然,也有個別聲音表示,塔利班對聚賭、偷竊、販毒等惡性行為也是「趕盡殺絕」,嚴懲一切違法違規的罪犯,也通過重典而讓罪案率大幅降低。這些「功績」不能忽略,也側面反映了塔利班管治的高效性。但此高效性對絕大多數本地居民來說,是禍是福?答案似乎呼之欲出──就連伊斯蘭教中的其他分支支持者,也在塔利班管治下受迫害、監禁、及排除在政治體制以外。

在塔利班管治下,女性也同樣是極端保守主義的受害人。塔利班控制範圍內的女性,被禁止上學(包括所有非塔利班所認許的伊斯蘭教部所控制的中小學,以及大學),也不能從事除了醫療(當中非常有限的職業)以外的行業。在塔利班第一次執政之時,女性若要出門,必須由男性親人陪伴及認許,並必定要佩戴伊斯蘭教中的罩袍。在不少西方國家之中,穆斯林女性必須爭取佩戴罩袍的權利──這在封建塔利班管治下,卻是一種必然的「責任」。違規違例的女性,有可能在公眾場所中被鞭打,甚至處死。女性記者、社工、教師等,若被發現從事這些違反當權者心目中所構建出來的「天理」之時,則要面臨全家受罰、自身被軟禁及批鬥的政治現實。阿富汗女性,在封建父權霸權主義下,從來都沒有真正的選擇權。如今塔利班接管之下,可能連在過去20年爭取回來的僅有人身及政治權益,也即將被剝奪。站在一旁吃瓜的觀眾可能會想,這是阿富汗「眾望所歸」,也是他們的「民意所指」。但這所謂的「民意」,乃是忽略了整個國家一半人口──只能代表支持迫害女性的傳統男性既得利益者。這一點,公義嗎?公平嗎?

最後,須知道,塔利班本身就算不能被視為恐怖組織,也跟極端伊斯蘭教恐怖分子有甚多來往及聯繫,並是中東地區長年不穩的關鍵導引之一。作為虔誠伊斯蘭武裝力量,他們在鄰國(包括巴基斯坦)中盤居多年,並長期針對不同地區的其他宗教信徒發動襲擊,引入白色及紅色恐怖。從針對外來的慈善及非牟利機構,到限制醫療及物資的發放,個別塔利班分支的行為,不但有違他們自身領導層的指令,更是以「游擊戰」形式消磨在地維持秩序的維和人員勢力和資源。近年塔利班雖曾經多番向包括中方在內的勢力表示,不會讓恐怖主義死灰復燃,但這一點究竟是確實的承諾,還是敷衍和蒙騙,仍是未知之數。若錯信不應信的人,後果不堪設想。

三、阿富汗的未來──諸神黃昏,還是光明重臨?

當然,歷史沒有保證,我們也無法斷定塔利班不會「改過自新」。20年前他們推舉非常嚴厲而殘酷的管治,然而也有人認為,也許他們在20年後重掌阿富汗之時,將會為此國帶來改變。但須知道,就算某國帝國主義在阿富汗沒落,都不代表光明重臨此國。推翻一個帝國主義的,不一定支持或認同解放民眾,更未必是存有良治決心。塔利班可口若懸河地答應過國際不同勢力及國家,將會在國內外推動「改革」──但改革的決心、的目標、的形式,又會如何?

筆者對阿富汗的前景,說句老實話,是悲觀的。當地經濟在過去20年西方經濟貿易的支持下,曾在2000年代大幅增長。但自塔利班捲土重來以後,西方影響力及支援效率大幅下降,阿富汗經濟重新陷入停滯不前,甚至不進則退的困境之中。在塔利班接管之後,阿富汗能否排除萬難,重新出發,還是會墮入無窮無盡的無間地獄之中?毫無根據的樂觀,是一種奢談,也是一種蒙騙民眾的謊言。筆者不敢說,也不會說。

牛津大學政治哲學博士生、《破繭論》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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