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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7月22日

林行止 林行止專欄

撤離職場逍遙快活 躺平不起靜默抗議

一、

今年四月十日,內地知名網站《百度》,貼出署名「好心的旅行家」撰寫的〈躺平即是正義〉一文,「躺平正義」迅即變為「躺平主義」,由於內容「貼地」,這個新詞迅速在網絡傳開;五月二十日,夏冰雹在《豆瓣》網站貼出〈我為什麼選擇山村低欲望生活?這是對現代奴役的無聲抗爭〉,相信認同者大不乏人,「躺平」遂成為「全民運動」。到了六月十五日,上海英文網誌《Sixth Tong》(一七年九月十四日本欄介紹過此內容豐富的網誌,從其五花八門的文章,可見內地仍有一點言論自由)刊出其編者所寫的〈中國人對無欲無求生活的妄想〉(China Fantasizes About a 'Low-Desire' Life),西方社會對內地「躺平主義」的源起,才有比較全面的認識。

這些日子裏,本報多位作者就此命題,寫了多篇鴻文,涵蓋此「運動」的方方面面,筆者插不上手,直至稍後讀七月號《信報月刊》的「中國躺平族特輯」,既有〈同情理解躺平族〉透澈闡釋的「編者的話」,復有點出問題癥結所在、記者鄭雲風執筆的〈權貴割韭菜 青年躺平自保〉,點出了「躺平」出現的底因,而觸動筆者動筆的是封面有〈八十後富豪退休潮〉之副題。說到底,如果中國不是「全面脫貧」,大部分脫離家無隔糧的「悲慘世界」,不滿現實的受薪一代,不管出身低端高端、識字不識字,哪來不事生產便能過閒適日子的財力!?

事實上,「躺平族」等於向大眾宣示他們有足夠的儲蓄,讓你可以不必工作或一年工作一、兩個月便有財力可過「閒雲野鶴」的日子;這種有「特殊用途」的儲蓄,原來西方早有個不好譯的新詞:「Fuck-Off Fund」,FOF是什麼,略識ABC者都知道,但譯成中文,以筆者的「才識」,便大有難度。幾經躊躇後,筆者意譯之為「撤離職場的儲蓄」。識字分子應該知道,現在不算是粗話的Fuck off有滾開之義,譯為「撤離職場」,雖嫌文縐縐,卻能達意;至於讀者莫不知曉的Fund,當然是基金、專款,然而揆此詞的原意,譯為「儲蓄」,庶幾近之。這個「譯名」,望各位「收貨」。

「撤離職場的儲蓄」這個名詞,大概「鑄造」於五、六年前,其時華爾街掀起一片青年才俊賺夠後半生生活無憂的財富後,高調宣布主動從職場「滾蛋」(香港亦有不少例子),因為老闆的氣不好受、客戶的顏色極難看……。不過,以美國的經濟條件,能夠這樣灑脫的人,肯定無多,因為據今年第一季的數據,百分之七十八美國受薪者,過着家無「隔月糧」的苦日子,他們的入息「月月清」,哪有機會儲足可供下半生像「有閒階級」(Leisure Class)般過無憂無慮無拘無束生活的「糧草」?顯而易見,有辦法在未屆退休之齡的盛年便向職場說再見的人,等於能隨心所欲遊手好閒地過日子,「鬼仔」有云:「Doing nothing is actually one of the best things you can do」,可見人人嚮往這種生活方式,惟欲達此無所事事且於食飽飲醉之餘優哉游哉的生活,非有足夠銀両不可!

七月十三日,美國「布魯金斯學社」會刊發表〈「躺平運動」令中國創新發明失去動力〉(罕有地配上一幅有中文說明的漫畫:「讓我起來?這輩子沒可能了」〔據說此漫畫內地已刪除〕),詳細評述Tangping(躺平)對中國經濟帶來負面影響。和美國不同,內地總體經濟雖然面臨這樣那樣的困難,惟全面脫貧,意味大多數沒有「家累」的受薪者,在美國未發動抵制中國的貿易戰之前二三十年,努力工作,已儲存足供餘生溫飽過平淡生活的金錢,面對資方只顧股東利益、想盡辦法提高邊際利潤率,令工作條件日形惡劣的大環境,不少人遂興一走了之、不事生產靠積蓄過餘生的想法。內地《知乎論壇》五月底貼出的「躺平主義宣言」,便指出躺平族奉行「不買房子、不買車、不結婚、不生娃、不消費」的「六不主義」,等於說為了不再做他人的賺錢工具和被剝削的「奴隸」,對工作環境大為不滿而有儲蓄者,便有加入「躺平」行列的誘因。

保障勞工的立法,內地可算十分周密,如《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便規定勞動者每天工作不超過八小時、平均每周工作時間不超過四十四小時;可是,這種人性化的工時,在盲目追求利潤的資本家操弄下,源於阿里巴巴不成文的無償加班工作,很快便變為「九九六工作制」,在人浮於事的條件下,很快便被全面推廣、尋且成為工作新常態。這種「工作制」為上午九時上班、晚上九時落班,而每周工作六天的縮稱;工時加長,如果有加班費,為生活「願効犬馬勞」的,相信頗有人在,可惜一般情況是「延長工時卻不給加班費」,有儲蓄的受薪者有「退隱」之念且坐言起行,不足為奇。

二、

西方社會的「撤離職場」和內地的「躺平運動」,表面看來,兩者都是為了解脫工作的約束與絆羈,不過,看深一點,便知「撤離職場」者不是貪婪無厭的人,他們「賺夠」後便要過有閒階級無拘無束的生活,這樣做的深層理由是對現行制度的認同,那與「躺平主義」風馬牛不相及,因為「躺平」的根本原因是覺得社會對他們不公平,因此憤世嫉俗,《知乎》說當你意識到「站不起來,因為生活成本太高……遑論結婚生子。」但「跪着求生」更不行,因為這會丟掉自己的人格和尊嚴,於是不肯站不肯跪,唯有「躺平」,集體這樣做,「一起躺平」,因而是對現行制度表示無聲抗議的不合作態度,在人口增長萎縮、三孩政策剛啟步未見成效的情形下,「躺平主義」若不受懲罰被取替,對勞工市場肯定會形成新的壓力,這亦是上引那家美國智庫指出可能會拖慢中國科網創新發展的底因。

因為房價物價相對人均入息俱高,加上合理工作難求,生活不適意令年輕一代「不結婚、不生娃」,是合情合理的「安排」;不過,看過歐(奧)威爾那本膾炙人口的經典名著《一九八四》(以二○一九年中大出版社劉紹銘的譯本最佳),「不生娃」正是生活在專制國家裏人民不和國家合作的具體行為,「男婚女嫁唯一被認可的目的就是製造小同志將來為黨服務」,聽黨的話,夫妻們的「房事」便每周上演一次,換句話說,「生娃」是「盡我們(夫妻)對黨的責任」(引文散見上書第一部第六章)。這雖是「小說家言」,但有誰說歐威爾的小說不是現實的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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