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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6月8日

黃裕舜 政思故我在

黑白無常(上)

6月7日。雨。

令人抑鬱的星期日凌晨。

坐在鍵盤前,聽着失眠四點鐘的鐘擺「滴滴」聲、在人神共憤的閃電下,靜看着令人窒息的網上影片。

5月25日。晴。

一名魁偉的制服穿戴者跪在一隻靜止的脖子上。這是一場沒有神祇的祈禱。

如被千斤石頭所抵制的脖子,屬於弗洛伊德、也是屬於每一位曾被美國警察濫暴殺害的市民。呼吸不了。He can't breathe.

在他三分鐘前早已停止了掙扎的軀體旁邊,一名警員正在檢查文件、準備着繁瑣的手續,以記錄這個「意外發生」的「不幸事件」。

「不幸」的是這名黑人,因為他只是世界上每年上千名被濫殺的無辜平民其中之一。

對,警察濫暴是一個全球化現象。正如「狂潮」一般,這片紅海之中,你我各留痕。

令人「意外」的卻是美國社會對此事件的反響。反響規模之大、之跨黨派凝聚力,實在是非常罕見。

令人更「意外」的,是個別市長及政府官員跟示威者說,「I'm with you」,然後跟他們一同下跪,領導架子全無,換來只有從政者應有但很罕見的風骨。

最令人「意外」的,是堂堂一個民主大國的中央政府,在種族鬥爭一觸即發之時,果然是泥菩薩過江。此時,個別州政府及領導人所展示出的道德及實際勇氣,令白宮裏的特朗普蒙羞。這位盲打莽撞成為世上大國領導的民粹專家,每天在推特上癡人說夢,卻換來一群海外粉絲,為他吶喊助威。港人想罷免隔岸之魚,但有不少美國人,又何嘗不是想罷免只懂煽風點火的150字文章專家?

也許我們對這些種種確實會感到意外,但這種意外反映出的隱隱是,港人似乎向來並沒有去設想或嘗試了解別處人民所承受的壓迫不公義,從而間接構成了「香港為世界之核心」的主軸思維。雖然黑奴解放、黑人選舉平權等巨大里程碑已經成為歷史長流中的遙遠及不可逆的史實,但事實上,美國的黑人每天每日仍然面對着令人髮指的迫害及不公。

美國之雙城記

1984年。當時的紐約州州長馬力歐.庫默(Mario Cuomo)於該年的加州全國代表民主黨大會發表了一篇震撼人心的演說,題為「雙城記」(A Tale of Two Cities)。當中他對身為總統的列根(Ronald Reagan)做出直線抽擊。列根表示美國乃是「山上之城」(源自馬太福音耶穌關於鹽和光的故事),而庫默則反駁指,美國乃是一座「雙城」。當中有一,乃是「列根從白宮前院望出去,看見的康莊大道」。但另一城當中,則「有人在承擔着沉重的房貸、有人連基本教育也負擔不起、更有中產家庭看着自己孩子的將來破滅」。這篇雙城記,記錄的正是美國根深柢固的社經不平等。

庫默當時並沒有集中談到黑人權益問題。但以下幾點數據,也許能夠帶出黑人於美國當前所面對的嚴峻處境:

皮尤研究中心發表的報告指出, 2016年度西班牙裔除外的白人家庭年度收入中位數乃是171000美元。黑人家庭的中位數則是17100美元。兩者相差十倍。儘管在2008年金融海嘯後,貧窮白人與貧窮黑人的收入落差有收窄趨勢,但黑人中產與白人中產收入落差仍在拾步上升,印證着種族歧視在二十一世紀的繼續扎根。黑人在教育、受僱、受薪、晉升各方面皆被白人「比下去」,原因並非因為他們缺乏競爭力或潛質,而是因為制度上的隱形或明顯歧視,令他們在經濟層面上缺乏上流機會,從而導致領導層或大企業高管裏面出現系統性的「排黑」,構成一個惡性循環。當中固然有人為及故意因素,但經濟歷史學上強調「路徑依賴」(path-dependency)這概念,意味着現存的互動及偏差,會隨着時間流逝及年月累積,而成為難以動搖的根本性偏差。因此就算沒有個別人士要為現況「埋單」,這也並不代表現存的不平等具有任何恰當性。

BBC最近的報道當中提到,儘管黑人佔美國人口不到14%,但在2019年警察槍擊事件的一千多起中,佔死亡人口接近30%。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NAACP)調查發現,2014年中,黑人坐牢率為白人的五倍。儘管白人與黑人使用違禁藥品(「吸毒」)的頻率大抵相近,但黑人因用藥而被監禁的機率為白人的六倍。留案底、坐牢、牢中再被個別言論「洗腦」導致激進化,正如黑人女權哲學家高林斯(Patricia Hill Collins)指出,黑人面對的是一個「學校到監獄」(school-to-prison pipeline)的無盡循環:一出生,黑人便成長在貧窮及罪案率猖狂的地區裏,父母逼於無奈將他們送至次等而欠缺資源及師資的學校裏。出了學校(又或者仍在求學之時),若有任何「行差踏錯」,與別的白人小孩不同,黑人少年必然會被處罰,承受最為嚴苛的刑罰。較為幸運的,可能會被判處巨額罰款。不幸的,則會被判坐牢留案底,蒙受着伴隨一生的污名化。

也不得不提到,黑人在現今全球施虐的新冠肺炎疫情中,也是首當其衝的受害者。紐約城中,黑人及拉丁裔人死於新冠肺炎的機率,是白人的兩倍。路易斯安那州中的黑人佔了全州三分一的人口,卻佔了肺炎死亡人口的七成。黑人因為居住環境惡劣、也同時比白人更難負擔起昂貴的醫療費用,故在醫療危機前,根本連最為基本的衞生保障也沒有。

種族:不能僭越的界限?

也許有人會說,「如果黑人努力勤奮點,那就自然能夠克服天生障礙啦!」

但首先我們必須了解到,黑人所承受的不公條件,並不是「天生」的。沒有什麼科學研究可以論證,「黑人天生比白人來得懶惰」(當然,偽科學、假學究為例外)。正如上世紀三十年代納粹德國所推崇的優生學一樣,這些論證所謂的「白人優先」、什麼「XX基因至上」的研究,除了在樣本採用(sampling)及排除干擾因素(confounding factor)層面上往往非常粗疏,更常以具有誤導性的手法所發表。

再說,須知道,人生而未必平等,但人應而平等。平等的本質並不是每一個人所有的選擇、口味,或成果皆為一樣,而是作為社會的一分子,他們並不應該被置於不平等或不對稱的關係當中。這乃是關係平等理論(relational egalitarianism)的重要基石。就好比一個良好的公民社會裏,A與B君的對話及互動,應該是建基於你情我願、各自為自己行為負責,而並非出現A能夠以強權主宰B君思維、機會、行為等情況。

現實是,黑人在重重障礙下根本「無得揀」,沒有真正的選擇。司法制度改革談了60年,但真正進行的全國性政策方針改變,屈指可數。在一個金錢掛帥並對非白人選民有着制度性排斥的選舉系統(包括俗稱「傑利蠑螈」(﹝gerrymandering﹞)選區邊界劃分、設於白人集居而離黑人居住處頗為遙遠的投票站,以至黑人選民資料「被迷失」導致他們不能正常投票)下,黑人能夠影響選舉結果的能力根本遠比白人大多數來的為少。故此,就算是向來較為「口頭上」支持平權的「手足」民主黨,也未能在執政之時為黑人帶來紓緩。前民主黨總統候選人哈里斯(Kamala Harris)雖然身為黑人女性,但在其作為加州總檢察長時,也被批評為助長女性(尤其是黑人女性)在監獄制度下面臨牢獄之災的風氣,更在黑人面對偏頗司法制度層面上乏善可陳。

以一個社會本體論(social ontological)框架來分析,種族根本並非一個「天然類別」(natural kind)。什麼叫做「天然類別」?當我們表示某X是一種「天然類別」之時,我們表示其乃是一個存在於天然、獨立於人類構建的概念。比方說,化學元素在一個沒有人類居住的社會裏,仍然是化學元素。水(H2O)乃是一種化合物(chemical compound),化合物也是一種天然類別。可是「政府」、「候選人」,這些與人類社會存在及息息相關的概念,則並非「天然類別」。

哲學家阿皮亞(Kwame Anthony Appiah)認為,「種族」並非一種天然類別──現代科學論證出,我們日常生活中所認知的「種族」,其實並沒有生理根據。具體點來說,假設我們要探討X、Y、Z君三人是否同一種族,我們也許會以他們的膚色及骨質來做出區分,但這並不「科學」,因為X和Y擁有着相同的膚色及骨質,也未必在我們心目中屬於同一種族(假如X是一名膚色較為淺白的「西班牙裔」人、Y是一名骨質與X相近的「白人」)。與此同時,Y和Z可能在我們眼中都是「白人」,但他們的外貌及血液分析卻是南轅北轍。地理環境確實可以解釋Y和Z之間部分的分歧,但如此推斷下去,難道搬了去新加玻或印度住的華人,便不是華人?相信除了某些自認「沒有小農DNA」的所謂才子以外,沒有人會相信種族的本質乃是不可動搖的「大自然」所構建出來。更何況,擁有類似或高度相近的基因歷史(genealogical history)的人,也未必在大眾認知中屬於「同一種族」。

種族乃是社會所構建出來的概念、標籤,以來區別或分辨不同利益群體。在一個白人主宰的美國裏面,「黑人」成為了「社會低下階層」的自然代表,而膚色鮮明的區別,讓既得利益者能夠以一個有效快速的方法區別「自己人」與「他人」(inside-outside differentiation)。

但須知道種族標籤及歧視並非美國專利。香港有不少建制派及右翼本土派,別的不見他們那麼團結(尤其是牽涉到政治利益時,大家皆會摩拳擦掌地做政治秀,放臭彈的放彈、打架的打架),但在排斥外來人口或內地來港人口層面上,卻是磨刀霍霍向他們眼中的「豬羊」;左一句「假難民」、右一句「南亞人鬧事」,卻從來沒有反思過究竟是誰才是導致外來人口與香港格格不入、因為難以在現存制度下存活而投奔怒海的罪魁禍首。溫馨提示:應該不是每個月人工是專貴議員二十分之一的貧窮移民。

生命:黑人生命可貴,還是所有人生命可貴?

外國現時的Black Lives Matter平權運動,筆者看見有個別中文作者翻譯為「黑人生命可貴」。這些作者無獨有偶,都是側面批評此運動過於側重黑人權益,並應當改名為「所有生命皆可貴」(All Lives Matter)。

當你朋友屋企着火時,你會否跟消防局說,「所有人的家都應該有免受火災風險的權利,所以你們不應該去投放額外資源去救我的朋友!應該我和他都要平分半隊消防員!」

當你在學校裏被欺凌毆打,然後有位各打五十大板的仁兄出來當和事老,說你和毆打你的金翅獅鳥使者「都是人,所以都應該受到尊重」,你會怎麼想?

說「所有生命皆可貴」者,原則上沒有錯。但須知道政治發言不只是一種言論(speech),更是一種行為(action)。在大是大非之時,我們必須擇善固執,就算擇善是吃力不討好的選擇。因為每一句話,除了「點出真相」以外,更有「影響現實」的能力。當黑人的受壓迫是一個既定而長年未能得到正視的事實時,「所有生命皆可貴」非但不是一句「警世箴言」,更只會淪為意圖轉移視線、降低社會對黑人權益關注、魚目混珠的有心人士所利用的政治籌碼。

人人生而平等。這並非一個政治或社會現實,但絕對是一個道德規範,也是我們應然達到的目標。世事無常、黑白無常。路只能繼續走下去。

黃裕舜  牛津政治評論創刊總編輯、香港羅德學人、民間行動設計智庫創會秘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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