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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6月1日

黃裕舜 政思故我在

活着

「生活是屬於每個人自己的感受,不屬於任何別人的看法。」

最近我重新拜讀了一次余華的《活着》。此作簡潔而平淡如水的用詞、帶着幽幽哀傷的筆鋒、坦率的敍事,透過福貴一家人六十年上上下下的心路歷程,帶出了國家近代坎坷不平的發展軌跡,也同時彰顯了「活着」的難得、無奈,及諷刺。活着不容易,但想要不活着,在現代社會裏面,更加不容易。活着,就好比一座城市,城裏的人有不少有可能不知福,想要出去。城外的人,離棄而逃離此城之人,則往往想回歸此土,重新踏上這城市肥沃的土壤。家鄉紅色的土壤,總是那麼的可恨可貴。

所以筆者想談一下活着,疏理一下過去這幾個星期對活着的體會。

一、你為何仍然活着?

活着不是必然。

貧窮的國家、遭受人禍的國家裏,活着不是必然。這一刻,也許你仍在活着。下一刻,槍林彈雨旋即到臨,將你所愛之人與你骨肉分離。筆者有一位在大城市土生土長的朋友,從金融機構走進國際慈善機構,最終成為高管,他從城市走到田野,走到戰火之處,突然發現安寧但不完美的城市生活,很美麗。美在其平淡、麗在其普通。活得普通、活得庸碌,是一種福份。這並不是因為庸碌之輩乃是值得敬佩 。能夠活得精采,可仍然選擇苟且偷生,對不少人來說看似最純粹的幸福,卻是一種建基於他人犧牲上的精神鴉片。

充斥着種族歧視撕裂、缺乏基本民權的社會裏,活着不是必然。四十六歲黑人佛洛伊德因為他的膚色,在美國街頭上被當地警察謀殺。謀殺他的,是一個(或幾個)人。蹂躪他、以至所有居住在美國的黑人及少數族裔的,是根深柢固的白人至上主義。當一個制度缺乏制衡、當失常的意識形態管治取代了有為而治,以民為本的管治,活着也許是某人眼中的理所當然,卻也是一個或然的結果。在一個獨裁制度裏,活着取決於當權者的憐憫。在一個偽民主制度裏,活着充斥着不確定性,並將最為弱勢之人推至活着與死亡的邊緣。論證此現象的理據很簡單,也很理智──弱肉強食。

甚至在至為富有、至為「平等」的社會裏,活着也並非必然。若你的國家元首要你「為國捐軀」,成為實驗的白老鼠,你沒有選擇──因為某國元首的私人顧問有權違反限聚令、但其醫學先驅並沒有這樣的福份。最美麗的謊言總是,「為國捐軀 與有榮焉」(dulcet et decorum est pro patria mori)。童話故事裏面,好人總是有好報。現實生活裏面,「好人」總是得到好報。你懂的。

所以當我們認為我們的人生不能再糟糕的時候,我們也應同時回溯自省──起碼我們還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二、你為了什麼活着?

想清楚了自己如何存在時,那就要放眼將來。現在與未來的你,是因為什麼還在活着?

現代科技下,人生在世至多九或十秩。有人說,「做人最緊要,對得住天地良心」,卻不知自己心目中的「天地」為何人所構建,也從沒捫心自問自己「良心」在何處,只發現泛濫的道德語言成為了欲蓋彌彰的最佳證據。道貌岸然做人,很容易,到頭來卻是承擔着用了一輩子「入世」也沒有滿足到自己理想的重擔。也有人說,做人最緊要有錢,因為錢雖然帶不進棺材,卻能夠帶來虛榮感。更有人要權要勢,因為權勢,對於他們來講,是在滄海桑田自保的唯一辦法。

我們倒不如停下來,學萬梓良在《流氓大亨》裏面,反問自己一句,「so what?」

當我們認為x是值得追求的,不妨停下來自問一下,x有何可取性?是因為我們天生如此,是因為我們真正的本性如此,還是因為我們受後天因素所影響,從而構建出我們心目中的價值觀?我們追求成就及滿足感,但感覺滿足的前提條件為何、感覺幸福為何在我們心目中等同於「好活」(the good life)、感覺與現實之間的藕斷絲連,這些都是我們平常也許不會深究的問題。

想深一層,我們也許會發現,自己的價值觀、對人生裏面的追求、對自己應用的價值定位,也是社會所構建的。這是因為我們從小到大都耳濡目染,受着我們身邊的長輩、前輩、媒體、大眾文化所影響。文人追求認受性、政客追求權力、有才之士追求伯樂、天下無公時我們追求能夠看得見或觸碰到的即食公義,儘管真正的公義未必是那麼容易便碰到或看到、觸到而達到。我們追求金錢,是因為資本社會文化告訴我們金錢與成就掛鈎,也是因為金錢能夠帶來物質富裕的生活。我們追求成就,是因為在茫茫人海裏產生的虛榮感,以及在短短的數十年人生之中取得一點點的光環,讓我們撒手人寰前那一刻對自己一生的勞役感到滿足。

批判學派認為社會構建這個現實是令人擔憂的,因為如果我們的所謂自由選擇、自以為難能可貴的追求,皆是由我們出生之前便已由歷史長河所定奪而一錘定音,那又有何需要去尊重我們的抉擇?就好比一個木偶人所作所為,只要其操控人一聲令下,那就必須即時歸邊,哪管他平時是如何地瀟灑、如何的漂亮。一個木偶人的動作,我們不會解讀為「自由」的表示。那我們為何還對如時常發夢的淳于棼一般的我們抱有遐想?

崔健曾經在《一無所有》裏面唱出:

「我要給妳我的追求 還有我的自由 可妳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可是,退一步來說,我們真的需要自由嗎?我們是否需要真正自由意志的存在,才能活出自我、活出價值、尋覓到自己在這亂世的地位及定位?

再退一步來說,人是否真的需要原因而活着?活着,不能就是純粹地為了活着而堅持下去嗎?為何在活着樸素的面龐上,人還要東拉西扯地搽脂抹粉,硬是要求自己或他人為了某些價值觀、某些硬梆梆的原則而活着?活着,豈不就是活着的最終奧義?為活而活不是一種原罪,了解這真諦者才能洞悉到真知灼見。人們在活着時為自己生命尋找意義,可在雜亂無章的混沌現實裏,只會一次又一次地失望,直至他們了解到生命本身並無意義,意義乃是由個人自創。所以什麼的標籤、什麼的世俗眼光、什麼樣的阻力,只有當我們讓他們支配或控制我們人生時,我們才會感受到他們對我們自主權的局限。

有人說,追求金錢很無恥。也有人說,充滿權利慾的人活得不光彩。更有人表示,人生本質乃是當一個好人,集中收「好人卡」。有時候只想說,沒有誰比誰更高尚,不要將自己看得那麼高,把別人看得那麼低。嚴人寬己,是現今社會流行的思想潮流。Think the worst of others, see the best in yourself. 這種想法,看似弔詭,實為社會現況。

三、你打算如何活下去?

假設你是一個對社會不公義深深不忿的人。也假設你是一個願意為了社會未來而「豁出去」的人。現時全球烽煙四起,各國政府在新冷戰及疫情的雙重夾擊下,皆是應接不暇。你打算如何活下去?

2011年無綫電視出了一套《天與地》。除了佘詩曼有句「和諧唔係一百個人講同一說話,和諧係一百個人有一百句唔同說話之餘,而又互相尊重」。當時在年輕一代口中家喻戶曉之外,相信整個劇集最為震撼人心的,是那三位年輕小伙子在雪山上因為「逼於無奈」而吃下他們瀕死的夥伴。

當年劇集播出街後,掀起不少爭議。除了因為當時電視尺度和公眾口味未必接受到如此「激進」的內容,更是因為觀眾普遍對人吃人這件事持兩極化態度。

一邊廂的人認為,「馬死落地行」,既然那人根本沒有被救活的機會,與其那三個人跟他一起「攬炒」,倒不如接受現實,選擇吃人。其他人則認為,殺人與吃人,乃是根本性道德上不容許的行為。其實這個爭議,正延伸到政治道德上的「底線問題」。

有些人為了為世界帶來他們心目中更加好的結果,取得「公義」及「非階段性」勝利,結果寧願短暫地埋沒自己操守良心,以換來更長期的曙光。也有人認為道德底線根本不應僭越,為了達到目的而不擇手段,將會將你變成你最恐怕、也最為痛恨的遙遠深淵。怕的,便是深淵凝視着你,讓你午夜夢迴時驚醒。

底線是否永遠不能僭越、不能僭越的底線,又由誰人來定?

這些問題,有一群現代政治哲學家曾經提倡過某程度上的「折衷」方法。道德哲學上,「次等選項」(option of the second best)意指的,乃是在某些情況下,追求所謂的「最佳」結果,只會到頭來導致追求者焦頭爛額,更是得不償失。就好比一名「毅行者」決定自行去爬山,去攀爬一座高聳入雲、無從入手的山。這名「毅行者」帶着四千米的工具去爬八千米的高山,爬到一半用完了繩,然後也下不了山,因為下面的繩斷了。叫天不應,叫地不聞的爬山者,只能等待死亡。因為死亡才是他唯一的救贖。反之,若此人當初選擇攀爬四千米的山,固然此山有其必然風險,也有一定的美中不足,但這個second best是可以達到,也是能夠起碼滿足該人一半的願望。執意「獨自」去爬山,結果自找麻煩,這豈不是求仁得仁的典範?

當然,此刻可能有人說,那如果那四千米的山是一座死火山,爬到上頂的時候,只會換來更為痛苦的火山爆發(詳見龐貝城),倒不如去爬那座八千米的山,起碼死時能夠「對得住天,對得住地」?這個說法也許有其可取性。但當你身後是背負着幾名傷兵、幾名親人,你仍然能夠代表他們說,你仍要執意爬那一座永不到頂的高山嗎?

四、活着的責任

活着是一種恩賜。不是上天的恩賜,也不是父母的恩賜。而是你自己的恩賜。是你為你的生命賦上意義。也是你才能將你的生命意義剝奪。活着也有其責任、也有其包袱。你的所作所為,必然會影響到比你更多的人、比你更大的世界。

這是活着賜予我們的權力,而權力愈大,責任也必然愈大。

本心不滅、心在人在。

黃裕舜 牛津政治評論創刊總編輯、香港羅德學者、時代雜誌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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