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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9月23日

鄒崇銘

香港的「半邊陲」歷史宿命

被喻為二十世紀美國最重要社會學家的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今年9月1日與世長辭,享年88歲。猶記得我念大學的時候,他曾造訪香港發表演說,當天的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但轉眼間已是數十年前的事情了。

香港的歷史發展軌跡

沃勒斯坦生於紐約,父母是來自波蘭的猶太裔移民。這種新移民的背景,令他格外關注落後國家的問題,特別是在西方資本主義的剝削下,拉美和非洲人民所飽受的苦難。

自1970年中起,沃勒斯坦進一步把個別國家的歷史研究,提升至全球政治經濟層面的宏觀分析。無論是其立論和研究方法,在當時仍十分保守的美國社會學界,皆一石激起千重浪。

沃勒斯坦舉世聞名的「世界體系理論」(World Systems Theory),主要從歷史具體發展脈絡的角度,梳理出全球資本主義的特定演化路徑,而非把它看成抽象的、具普遍性的社會規律。由此得出自十六世紀以還,西班牙、荷蘭、英國和美國等西方列強,是如何通過漫長的明爭暗鬥,包括具體的地緣軍事擴張、跨國政治經濟網絡的壟斷、全球金融投資體系的操控等,相繼進佔世界體系的核心地位。

相對位於世界體系核心的強國,其餘國家或地區便只能停留在邊陲或「半邊陲」(semi-peripheral)的位置,不由自主地捲入全球資本主義的漩渦,暫且充當強國「大棋局」中的棋子,為核心提供各類政治經濟服務。

與此同時,卻又伺機在世界體系的秩序中「升呢」,挑戰核心強國的地位。毫無疑問,沃勒斯坦的分析與1960年代盛行的「依附理論」(Dependency Theory)相似,但就具備更完整的宏觀歷史視野,以及覆蓋各種時空差異的分析框架。

正如蘇耀昌和趙永佳曾經指出,一戰和二戰正是這些大國爭霸的宿命結果。二戰後,美國基於地緣政治的考量,又再把戰敗的日本重新扶持至「半邊陲」位置,直到1980年代,日本甚至有力挑戰美國的核心地位為止;其後亞洲四小龍(包括香港)和中國大陸,便輪番在類似日本的位置上崛起,構成世紀之交世界體系的主要競逐場景,並且反映了充滿不確定性的歷史發展軌跡【註】。

自1980年起,沃勒斯坦便已一直預言,美國作為世界霸主正面臨長期衰落的過程。不過由於1990年代科技轉型和生產力的提升,令美國經濟一度重拾盛世的景象,而沃勒斯坦的預言則幾乎變成笑柄。不過,自2000年前後,全球經濟陷入長期和大幅波動,至2008年更出現規模空前的金融海嘯,沃勒斯坦的理論再次被廣泛討論。

香港在十九世紀中葉成為英國殖民地,至二十世紀中葉則成為歐美的海外生產基地,毫無疑問,皆與全球資本主義的歷史息息相關。在沃勒斯坦的理論中,香港以至東南亞的不少地區,遂逐步由原來世界體系的邊陲,躋身至「半邊陲」的較優越位置,充當核心與邊陲之間某種微妙的中介角色。事實上,即使回歸已22年後的今天,這種「半邊陲」的發展軌跡,仍宿命地主宰着我城的命運。

通番賣國的砌詞

從傳統上作為英國的買辦城市,扮演着遠東軍事和貿易的橋頭堡;到二戰後嶄新的冷戰格局下,站在圍堵共產世界的前緣,香港均一直在列強的夾縫中掙扎求存。及至回歸後實施「一國兩制」,香港亦是中國走向國際的主要窗戶,近年更被定位為「一帶一路」的排頭兵!由此沃勒斯坦提出「半邊陲」的概念,幾乎好像是為香港而度身訂造的!

當然,假如香港能延續1997年前的政經格局,維持原來相對優良的制度優勢,則繼續在中美之間長袖善舞,未嘗不是左右逢源的生存之道。

問題是,回歸後香港政局急速衰敗,治港班子與管治質素每況愈下,也不要說具備國際視野、能為香港尋找新的定位,就連維持社會基本穩定、內部不出亂子也彷彿遙不可及。由此香港的存在價值難免成疑,在中美強國角力中若不成為炮灰,實在只能靠上蒼的保佑。

正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反送中」運動作為市民自主自發、抵抗暴政的運動,遂難免被塑造成外國勢力的介入、美帝一手導演的「顏色革命」。說穿了,無非只是「國王新衣」一朝被揭穿,勉強拿來掩飾的遮羞布而已;而一旦有反對派試圖把特區政府的惡行進一步對外揭露和宣講,更加會被扣上民族罪人、通番賣國的大帽子,彷彿永世不得超生。

在民族大義的旗幟下,當然不會再有人記得,香港從來皆以「通番」作為定位,「外國勢力」正是構成這個城市的基本元素。若非香港「半邊陲」的歷史特殊性,也絕不會出現「一國兩制」如此空前絕後的奇異構想。推而廣之,若非共產黨當年與蘇聯「通番」,藉「外國勢力」在延安找到久延殘喘的機會,也沒有其後借助抗日的契機,一舉把國民黨掃地出門。

本土意識的抹黑

時至今日,大陸在經歷共產黨70年的統治後,已全面納入全球資本主義的體系。不但從邊陲進佔「半邊陲」位置,並且逐步在軍事外交等層面上,開始具備挑戰世界霸主的力量。中美貿易及外交摩擦不斷升溫,正好印證在世界體系之下,先進國和後進國之間的尖銳衝突。在沃勒斯坦的分析框架下,這些宏觀趨勢便顯得一目了然。

香港長期作為「半邊陲」地區,難免已發展出獨特的政治文化和本土意識,但作為一個純粹的經濟貿易中心,卻從來並不具備挑戰大陸的政治力量,即使在六四事件後的嚴峻時期,依然是一貫的「井水不犯河水」。

必須加以說明的是,近年中港矛盾的急劇激化,實非源於香港與大陸的進一步切割,而是在於「半邊陲」特質的急速消亡,並全面朝着「一國一制」的方向靠攏;也就是說,「河水不犯井水」的禁忌早已打破。

正是在這種宏大的歷史背景下,香港人正共同付出最大的努力,保持這種得來不易的「半邊陲」屬性,渴望繼續在列強的夾縫中久延殘喘,延續這樣或那樣的橋樑或門戶角色。對於部分年輕人來說,由於沒有親身經過殖民地時期,因此或會以較簡化和二元對立的角度,覺得這是「光復香港,時代革命」,但對於當權者來說,一切這些「維持現狀,50年不變」的卑微願望,卻悉數被抹黑為民族大業的罪人。

「緊抓不放的我們」

沃勒斯坦的世界體系分析,讓我們更清楚看見香港的歷史宿命。但亦正如他一貫強調的,歷史並非如正統馬克思主義者強調的、一成不變的僵化規律;它更像是如葛蘭西(Antonio Gramsci)強調、充滿歷史偶合變數的動態過程。

在沃勒斯坦的視角下,歷史絕非命中注定的終局,而是人類共同創造的可能。

近期熱門的日本動畫《天氣之子》,講述幾個都市底層的年輕人,在東京社會夾縫掙扎求存的故事,卻異常諷刺地,間接道出了不少香港人的心聲。在此謹借用其主題曲的歌詞:「為何淨是給予,跟我們擦肩而過的事物呢?儘管如此仍然緊抓不放的我們,是否很醜陋呢?還是說很漂亮呢?請回答我吧!」堅持到底,香港加油!

鄒崇銘  影子長策會成員

註:So, Alvin and Chiu, Stephen. East Asia and the World Economy. Sage Publications, 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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