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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8月29日

林行止 林行止專欄

盛衰交替順其自然 人為干預禍延後代

一、

世界經濟上升乏力,香港經濟亦明顯放緩,不少論者,特別是特區政府經貿部門的決策官員,都把之歸因於中美貿易戰及持續不輟的「反送中」示威遊行;眾目所見,動輒數以十萬計的示威,即使「和理非」掛帥,亦難免出現一些影響經濟活動諸如交通癱瘓、舖店暫停營業以至罷工的場景,的確對經濟發展有負面影響。所有種種皆是事實,不過,人們有所忽略的是,世界經濟正處於長期經濟循環的下降軌,經濟疲不能興是正常而非反常。

資本主義經濟──生產工具私有化及經濟興衰由市場決定──繁榮與衰退交替運行,是千古不易至理。事實上,經濟盛衰循環,是自然不過的現象,那便如生命循環、季節循環甚至潮汐漲退及月亮圓缺等,都有一定規律的循環。以經濟發展來說,雖然凱恩斯學派斷言政府可通過對財金政策的調節,令經濟避過衰退的衝擊(經濟不景隱現時政府可藉增加公共開支達致刺激消費令經濟不退反升的目的),但六十年代以還的「實驗」,證明凱恩斯的主張(見《通論》)只能收短期效果,而過度的干預必然禍延後代,通脹與滯脹便是人所共見的後遺症。

凱恩斯及其信徒,認為科學家在眾多領域大有突破,克服了不少重大困難,知識淵博的經濟學家沒理由不能扭轉乾坤,這種想法不無道理,問題是,經濟學並非可於實驗室證其正誤的科學,因此,一如人類不能消滅夏天(因而發明了電風扇和冷氣機),經濟循環亦如是,不論經濟學家如何努力、不管政府作了多少「微調」(對市場經濟的干預),經濟盛衰循環仍然和夏天一樣,到時到候便會出現。

二、

三十五年前,筆者為《信報月刊》(一九八四年十二月號)寫了一篇萬字長文:〈評康特拉狄夫的循環理論〉(收台北《原富精神》),藉評介蘇聯經濟學家康特拉狄夫(N.D. Kondratieff, 1892-1938)的「長波循環」(The Long Wave Cycle),細說西方經濟學家尤其是熊彼德(J. Schumpeter, 1883-1950)對經濟循環研究的貢獻──康特拉狄夫的「長波循環」(五十至五十四年的長期循環,這是據一七八○至一九二○年商品價格走勢決定的),是熊彼德在其傳世巨構《商業循環》(三卷本)中介紹給西方讀者的。康特拉狄夫認為資本主義經濟會盛衰交替地發展,顯而易見,在蘇共看來,那豈不是存心與馬克思斷定資本主義必然滅亡的「批命」相違背?!妄議老祖宗,史大林手起刀落,把他放逐西伯利亞,這位奠定經濟長期循環理論的出色經濟學家,四十五歲便瘐死集中營!

長期經濟循環和人類生命周期相近,人類年輕的特質是快高長大、有吸收新知識的強烈意願;到了成年初期,組織家庭、置業、買車這類需求急速增長;步入中年期,消費對象轉為形形色色的奢侈品……。人類從中年過渡到老年這段歲月,精力和野心同步減退,生命從高峰下降,非常明顯且無法逆轉。五十年的長期經濟循環類此。

便如人類不斷尋求「長生不老藥」一樣,古今中外的當權者,大都不會坐視經濟走下坡,因為經濟衰退失業率上升人民生活質素下降,一般人都指責政府未盡救民於水深火熱中的責任,因此,即使遠在凱恩斯之前,沒有理論可為憑藉,政府亦會設法為人民紓困。獨裁者為保威望、民主政客為爭取選票,藥石亂投刺激經濟是常態,他們的目的在阻遏衰退不在他們任內出現,因此許多不負責任的政策相繼出現,而最常見的是亂發鈔票,這便是所謂「貨幣膨脹主義」(Monetary inflationism)。都市人皆知,「在直升機上撒鈔票」(前聯儲局主席貝南奇語)可產生繁榮假象,但只能拖延而不能消滅衰退,因為在這段濫印鈔票的期間內,決定實質經濟盛衰的根本因素如生產力和貨幣購買力都在萎縮中。

三、

如今陷入下降軌的世界經濟,不同政體的國家有不同的應對辦法;當然,這類「逆天意」的舉措,作最樂觀的設想,只能收短期效果。美國特朗普總統在衰退期發動兩敗俱傷的貿易戰,大增經濟下行的壓力,為了連任,他必然會不顧後果亂出招,目前他着力於大增財赤及逼聯儲局減利率(理由見昨文),如一切順利,美國經濟會呈貨幣膨脹經濟收縮(Monetary inflation and Economic deflation)之奇觀,而華爾街將成最大受惠者。換句話說,股市興旺予人以短期困難可以克服之感,但消極後遺深遠;對此西方政客莫不知道,但長期的事誰管得?這些棘手的事便留待後任去「把玩」吧,但解決不了是肯定的;不過,對此他們可用不相信長期性經濟研究的凱恩斯那句「金句」過關:「長期而言你我都一命嗚呼」!

中國的做法更具體(規〔計〕劃經濟必然如此),正如昨天本報新聞題目所示:〈中國谷內需抗貿戰 二十措施提振消費〉,其實「抗貿戰」是「抗衰退」的委婉語,衰退期加上貿戰,必然令經濟萎縮加速;這「二十項措施」等於塞錢給消費者,令「今年GDP可望保六」──由於北京政府可以「微調」經濟數據,在數據中增減水份,「保六」達標絕無問題,因為若「六」不保,領導人顏面何存!?

說到底,美國和中國(相信其他國家亦會「照辦煮碗」)「逆衰退」的策略都有成效,問題是會留下什麼難斷的尾巴而已。以美國的體制,經濟衰退遲早會浮現,而資本主義經濟便在升升沉沉中「演化」向前;但中國的經濟不會有問題,以目前的國力,政府確有財力和能力,令困難化於無形,只是,「天下沒有免費午餐」,為「保六」而進行的多項措施,其代價必然是經濟內傷,一旦國力稍退,「內傷」便會成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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