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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8月12日

黃裕舜 政思故我在

假中立與偽持平

「中立持平」,向來在部分價值保守文化詞彙中皆是代表真知灼見的人上人之形容詞,用以描述客觀獨立的評論聲音,更用作一種加在公共知識分子身上的稱讚(君不見西方傳媒對自己的專欄作家的「中立」如何吹捧,只見西方作家立場鮮明)。

「中立」意指的是一種立場表述,在兩極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從而脫離兩極的根本性矛盾。「持平」卻似乎代表一種態度,反映出個人在貫徹衡量利弊後做出不偏不倚的審判。兩者融合,構成了世界上大部分「中間派」或「溫和派」的政治態度。

綁匪的故事

假設有一天,6名綁匪出現在你的家裏,把你的家人綁架並對你做出勒索,然後要求你交出贖金,否則你的家人將會被撕票。這個時候,一位自稱為「中立持平」的旁觀者站出來進行「調解」。他說:「當然綁匪也有他們不對之處,但作為某某人的家人,你們是否應該考慮綁匪的感受,以及反思為何你們一定要生活在你們的家裏呢?為何不是雙方各有責任,所以兩邊都要各打50大板?」我們可能會發現此人,大有潛力被外界稱為「中立」(因他支持的乃是綁匪與屋主兩極之間的模糊立場)及「持平」(因為他不受個人利益所約束)。

中立有真與假之分。在大是大非面前硬做「客觀」,把兩極放在同樣地位上而當作「同樣」的好、「同樣」的差,是為不負責任的文宣手段,更是毫無道德規範根據(normative justification)。

綁匪對你家人的故意傷害、得寸進尺、無理取鬧,加上你家人的手無寸鐵,兩者之間的對比及武力不對稱,乃是路人皆見。

誤置等同的謬誤

舉幾個例子吧。美國有不少全球暖化質疑者(climate change skeptics),在成千上萬有關全球暖化的科學調查報告下,仍然堅持着「全球暖化乃是徹底的謊言」這個念頭;又或者有個別人士堅持地球是平的,相信着大江東去而會墮入無邊宇宙之內。假中立的人此時會說:「也許真相其實乃是在兩者之間,地球未必完全是平或圓的,而全球暖化其實未必是一個很大的人工問題。打和,super!」

這些人犯的謬誤,乃是誤置等同(false equivalence)的低級錯誤。真相有時確實是非黑即白。在100%對的一端與0%對的一端之間的「平衡點」,仍然是100%錯的。

當然,以上例子並不是令人一籌莫展的道德難題。政治、道德哲學、社會理論裏的應然空間(normative sphere)並不是非黑即白:正所謂,難為正邪定分界。但有一定的行為,在較為相對主義的社會裏仍應被全面否定或譴責的。這包括不受約束的暴力使用(indiscriminate usage of force)、管治權威拒絕受管治者所約束(refusal of accountability)、對弱勢社群的壓榨及排斥(exclusion of minority communities and disenfranchised individuals)。在這些種種現象出現之時,仍然決定「兩邊各有錯」,而忽視某一邊在傳媒及公眾輿論下的相對弱勢,或忽視兩邊的「受害人」的不對稱對待或道德權利,乃是掩耳盜鈴。

貼地一點來說,當某些事件令社會「雙方」都受到一定傷害時,我們大可以以受害程度、受影響人士在社會的地位與實力、宏觀的道德責任與義務去判斷哪一方更為嚴重地受到傷害。

綁匪在劫走你家人時可能會被你打傷,但他們所受的傷害與你家人的精神創傷,兩者相比下,真相呼之欲出。

持平的價值

再說持平。持平肯定有其可取性。在環球政治取向兩極化及失去溝通空間的趨勢下,持平的媒體報道肯定難能可貴。

政治學者福山(Francis Fukuyama)在他的新書中曾經警告,身份及情感政治令西方民主國家所付出的代價非常昂貴,導致美國兩黨政治交流及合作幾乎難以展開,更令不少政治冷感或弱勢之人對政治本質感到反感。相反,持平報道及政治取態,或多或少有修補政治代溝及分歧的實際功用。所以持平,就算未必最能貼近「現實」,也有其合適的言後效果(perlocutionary effects)。

但「持平」也有詭偽的時刻。當「持平」成為在大是大非面前「和稀泥」堂而皇之的藉口,或變成趨炎附勢的工具,它將會失去其寶貴的論述作用。作家科特斯(Ta-Nehisi Coates)曾指出西方政權及所謂「自由」的主流社會左翼,往往對現實的不對稱或不持平(the inequalities and injustices of reality)無動於中,因為他們把「持平」曲解為在此時此刻,每人應該對他人施以完全等同的對待。但對罪犯與受害人、撒謊者與被騙者、施暴者或暴徒與受災人之間施以同樣對待,只會導致道德失衡——殺人放火需要的是嚴懲,而非和稀泥的「包容」。

真亦假時假亦真。自稱為「中立」的,往往最為偏頗;自稱為「持平」的,往往最為執着。假中立與偽持平,乃是政治論述趨向兩極化下的黑天鵝,不得不防。

黃裕舜_牛津大學政治哲學碩士生、牛津政治周刊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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