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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2月22日

盧安迪 自由的國度

中國教育部對語文的破壞

中國教育部最近開始在中小學推行新音韻系統「中華通韻」,並教學生用這個基於現代普通話的音韻系統來寫作舊體詩詞,在文化界引起不少強烈反應。大量文人參與了一份《反對「中華通韻」推廣的聯合聲明》,其下留言者不乏豪言壯語,例如「即使全國14億人都改變,我也用平水韻」,實在有骨氣。我也認為「中華通韻」的推行會對中國語文和文化的發展造成深遠影響,所以希望在此探討一下。

自從大約隋唐時期,中國韻文的音韻系統一直有着頗為穩定的傳承。後來宋人根據這一傳統而編訂《平水韻》,千百年來被奉為近體詩的準繩。雖然宋詞的「詞林正韻」和元曲的「中原音韻」有對平水韻作出合併和調整,但一直到民國時期,所有文人寫詩都是按照平水韻。

古文教育 文革中斷

誠然,多個朝代以來的政治中心都是在北方,而官話(以及幾乎所有中文方言)的押韻情況都跟平水韻有不少出入(例如在平水韻中,「東」和「冬」是不同韻部,「門」和「翻」卻押韻),但人們一向接受了詩詞的韻律和日常說話是兩個不同系統,不用強制融合而搗亂文學的傳承。根據個人經驗,接觸了平水韻幾個月後,不難記得所有常用字的韻部。

及至本朝肇始,多番打壓傳統文化的政治運動,造成了古典文學教育的真空,導致中國有一整代人幾乎全部不懂詩詞格律。在民國時期,稍為讀過一點書的人都知道近體詩的基本規則,但我見過一本1976年主要由大學生寫成,紀念周恩來和批判四人幫的《天安門詩抄》,裏面很難找到一首符合格律的詩作。

缺少古文教育的一代,正是現在中國社會身居要職,或是退休不久的一代。但用詩歌來抒發心思是共通的人性,於是他們發展出了一種被稱為「老幹體」的新體裁(「老幹」即老幹部之意),純粹湊夠字數便算,完全不理格律,甚至平仄混押。在這情況下,平水韻的過濾標準,正可讓把格律知識傳承下來並重新發揚的文人圈子,免受「老幹體」的干擾和污染,同時也可篩走一些搖頭晃腦地以文青自居,但沒有在舊學下過工夫的人(例如小時候的我)。

如今,教育部以普通話發音的「中華通韻」取代平水韻在教育體制裏的正統地位,我不會像一些其他人般揣測其動機,說這是老幹部們為了平衡自己的心理而作出的自慰式舉措,但從實際效果而言,這項美其名曰「與時並進」和「方便學生」的政策,無論在空間還是時間上都是十分短視。

在空間上,由於港澳台和海外有識之士的中文近體詩都是遵照平水韻,在「中華通韻」下教出來的千千萬萬學生會跟他們「雞同鴨講」,不利於中國文化的傳播和交流。在時間上,這個改變會導致「欣賞」和「創作」之間的斷層,因為前人的近體詩只能用平水韻才能欣賞,否則會不合格律。再者,如果幾百年後的子孫們學習詩詞時,要記住「20XX年之前」和「20XX年之後」的作品使用兩個不同系統,因為當年的政府推出了一個新系統,這不是既麻煩又滑稽的事情嗎?

歪打正着 呼應上古

農曆新年時,我跟一些中國內地同學去吃團年飯;我一邊開車一邊告訴他們,200多年前的除夕夜,黃景仁寫下了「悄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的詩句,但我話一出口便覺得彆扭,因為「識」在普通話裏變了平聲,跟「時」的發音一模一樣!再者,我高度懷疑這兩句詩是脫自元稹的「天津橋上無人識,閒憑欄杆望落暉」(「憑」可讀去聲)和黃巢的「天津橋上無人識,獨倚欄杆看落暉」。試想想,假如清朝根據當時的口語推行了什麼「大清通韻」,黃景仁還能如此方便地傳承唐人的詩意嗎?

為了使評論盡量中肯,我很努力地思考「中華通韻」在學術和文化上有什麼可取之處。當我把考慮範圍擴大到包括上古漢語(即周朝至漢朝的漢語),終於想到一個優點。事實上,在針對「中華通韻」的討論裏,無論正反雙方,我都不記得見過結合上古角度的論述。

根據我的粗淺認知,上古漢語的字可分為三種,第一種是入聲字,粗略來說就是收p、t、k尾的字,例如「月」。第二種是陽聲字,即收n或ng尾的字,例如「人」。第三種被稱為陰聲字,而這種字的尾音充滿爭議。有些學者認為它們收元音尾,另一派則認為它們在元音之後附有濁音尾,即b、d、g尾。

陰聲字有無濁音尾的問題,是上古漢語研究的「聖杯」之一。我知道學者們對此各持強烈意見,但為了引入我之後要講的觀點,以下討論都是在「如果上古陰聲字有濁音尾」的前提下進行的。只是「如果」而已,大家不用緊張。

上述假設可解釋漢語發展的不少規律和史料,例如《詩經》裏陰聲字和入聲字通押的現象,以及某些陰聲字和入聲字的主要部分相同而構成諧聲,例如「由」和我名字的「迪」。此外,曾有上古時期的突厥語碑文把中文的「刺史」翻譯為「cigsi」,其中「刺」字的翻譯有g尾。

陽聲字和陰聲字都可分為平、上、去三聲。由於最初的陰聲平、上、去都有濁音尾,所以除可跟入聲通押外,也可互相押韻。陰聲字的濁音尾在平、上兩聲中首先消失。到了南北朝之末,就連去聲字的濁音尾也完全脫落。同時,在五胡亂華之後,北方漢語的入聲字也逐漸失去其促音尾,變成平、上、去三聲之一。

語文發展 不應強制

綜上所述,漢語的發展經歷了塞音尾逐漸脫落的過程。平水韻的觀念是定格在「入聲字有塞音尾,其他字沒有」的階段。但由於現在普通話沒有入聲字,所以一些原屬入聲的字,在「中華通韻」中反因變成舒聲,跟它們在上古時代的夥伴「破鏡重圓」!例如「意」在上古有g尾,跟k尾的「憶」諧聲兼通押。經歷了中古至今1000多年的分離,它們居然在「中華通韻」裏回到同一個韻部,實在有趣。類似的情況還有「避」和「壁」等等。

這就是我能想到的「中華通韻」唯一至少有點娛樂價值的特色。但即使這一規律也不甚可靠,例如「轄」字在「中華通韻」裏非但沒有跟「害」字會合,甚至變成了平聲。這類荒謬的情況也多不勝數。

在中國語文幾千年的發展裏,音韻系統多是時人對已有的用韻情況的紀錄和整理。在大部分人懂詩詞的人仍使用平水韻的今天,中國政府強行在教育制度中以「中華通韻」代替,是用公權力對音韻進行中央計劃的歷史性舉措。

有見及此,香港的教育界和文化界更須堅持優良傳統,讓香港像過去多年一樣,成為中華文化在內地之外的重要庇護所。我看見香港公共圖書館每年舉辦的「全港詩詞創作比賽」,規定詩用平水韻,詞用詞林正韻,並且禁止「入代三聲」,這就是「一國兩制」的其中一個美麗之處。

盧安迪  史丹福大學經濟學系博士生

 

(編者按:盧安迪最新著作《自由的國度2──STEM教育與美國》現已發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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