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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4月13日

王于漸 大講堂

《星空奇遇記》與「後現代」世代

在無數遙遠的銀河系襯托下,鏡頭聚焦在翱翔太空的超時代太空船,旁述者朗聲作出家喻戶曉的旁白:「太空,人類的終極邊疆。太空船『冒險號』歷遍幾許天際旅程,肩負任務始終如一,只為探索新奇世界,搜尋新生命、新文明,勇闖人類從未踏足的嶄新領域。」這就是歷久彌新的備受歡迎電視劇集《星空奇遇記》(Star Trek)每一集的開場白。

《星空奇遇記》是美國電視科幻連續劇,由Gene Roddenberry創作,內容反映西方社會近兩個世代的社會、文化觀念,且透過被劇集所牽引的文化及娛樂媒體,直接或間接地影響着西方,以至世界各地近兩個世代的青年男女。

《星空奇遇記》和《星球大戰》(Star Wars)同樣是科幻故事,但前者已流行數十年,受歡迎程度跡近狂熱崇拜熱潮,至今已有兩代版本,又被拍成電影而進入主流媒體。1966年這齣電視劇集首度推出,連播三季後在1969年結束,現稱「初版系列」(Original Series),以示區別。故事講述23世紀,星際聯邦旗下飛船冒險號的全體船員在卻克隊長帶領下,探索宇宙蒼穹的歷險故事。

第二代《星空奇遇記》則始於Star Trek:The Next Generation(1987-94年),其後相繼有Star Trek:Deep Space Nine(1993-99年)、Star Trek: Voyager(1995-2001年)、Star Trek:Enterprise(2001-05年),而尚未命名的最新一季電視劇預期於明年面世。

The Next Generation可算是初版系列的更新版,取材在更遠的未來,而第一代船隊曾經面對的星際政治僵局已局部化解。不過,新船隊隨着卻克隊長的繼任人Jean-Luc Picard隊長統領之下,冒險號固然面貌一新,而新季度劇集的創作人同時發現,第二代電視觀眾所處的世界,也正在經歷微妙的範式轉移:從「現代」(modernity)邁向「後現代」(postmodernity)。

因此,第二代首季故事反映甚或塑造了新世代的世界觀,而從劇集初版系列進入第二代首季的種種範式轉移,則展現出於20世紀末期不但西方社會處於過渡期,就連世界各國亦正經歷巨變,這正是本文的焦點。

「現代觀」與星空奇遇記

《星空奇遇記》初版系列顯示現代價值觀。戰後新生代(即現今年輕世代的父母輩)在成長過程中所擁護的一套,實為17、18世紀西方啟蒙時代的觀念,深信知識定必帶來政治自由及經濟發展、自由民主制及市場資本主義則是人類社會秩序的理性安排。

對這一代人而言,人類知識探索的目的,在於解開宇宙之謎,通過駕馭大自然而造福人類、改善世界。這種知性探索打造了20世紀現代主義的特色,在生活中引入理性管理元素,借助科技改善人類的生存條件,從此亦觸發「知識爆發」,並奠定「進步永無止境」的堅定信念,其中以德國哲學家Jürgen Habermas稱為「啟蒙工程」(Enlightenment project)的主張為號召。

創作《星空奇遇記》的Roddenberry抱持此一宗旨:「(憑藉創造)行新規則的新世界,我可在兩性、宗教、越戰、政治、洲際導彈等議題上表明立場,劇中正好就有關議題作出清晰表態,更過了電視台高層一關。」

Roddenberry創作此電視劇的用意,在於通過開明政治立場,反映當時青年社運中的新興「反主流文化」(counter-culture)思潮。他亦有意透過《星空奇遇記》,展示人類若能從歷史教訓中反躬自省、不再自相殘殺,就可有望達致的境地,劇中的火神星人雖曾爭戰不休,但終於學會以理性駕馭感性,可算是箇中的佼佼者。

再者,劇集宣揚反戰訊息,劇中的星際聯邦其實是現實世界中聯合國的理想版。雖然電視台高層基於市場考慮,曾一度反對Roddenberry在太空艦隊中引入多元種族,還幸創作人的構思最後得以實踐。

冒險號的船員種族融和、同心協力造福人類,堪稱現代人類學全人共融的理想典範,其中包含的訊息不言而喻:既同屬人類,自當捐棄歧見,攜手合作在太空這人類「終極邊疆」一起探求宇宙中確切、客觀的知識。

初版系列中要數冼樸為一大英雄,他雖然來自外星,具有一半地球人、一半火神星人血統,卻是獨特超凡的人類楷模,他是智者標誌,完全理性化,不會感情用事(至少常能控制情感)。他理智而毫不激情的特質屢次成為其他隊員解決問題的關鍵。

事實上,此系列的箇中用意,在於指出若能運用理智,一切問題終會迎刃而解。

後現代主義與新一代劇情

後現代主義否定啟蒙工程及現代主義所建基的種種假設。第二代《星空奇遇記》首季劇集(The Next Generation)正正反映出這種後現代觀點;冒險號中不同種族的隊員更多,還包括宇宙各種不同的另類生物。如此轉變反映出後現代觀更寬廣的宇宙定義,顯示進化在宇宙中展開既久,人類已非其中唯一高智慧生物。

更重要的是,探索知識的意義隨之改變。人類既已無法獨力完成使命,探求知識的重擔亦非單由人類肩負。冒險號船員象徵人類夥拍宇宙的「新生態」,任務已非勇闖「人類從未踏足的領域」,而是勇闖「眾生從未踏足的領域」。

這季劇集中,冼樸的角色由人形機械人Data所取代。在一定程度上,Data的思考較冼樸更為理智, 具有超人的智力。然而,儘管智力看似無懈可擊,他畢竟只是機器,並非如冼樸般堪為人類超凡智者楷模;縱使常有助解決問題,也只是功臣其中之一罷了。理智非萬能的概念,既來自年輕人,也是在此帶給這世代的新訊息。Data渴望明白做人的意義,甚至一嘗做人的滋味。他跟冼樸不一樣,他認為自己有所欠缺,既無幽默感和情緒,也不會做夢,是以後來發現創造者為他輸入做夢能力程式,便覺得較為充實。

除了「理性達人」之外,冒險號還有情感和直覺能力超凡的隊員,其中表表者是名為Deanna Troi的半地球人半貝塔人,能夠察覺隱藏別人內心的感受。通過Data和Troi兩個角色,這一季的劇集對潛意識的描寫尤其深刻。

冒險號的新旅程引領包括多元生物的船員進入後現代宇宙。在這個新世界中,時間已非線性,表象並非必為真相,理性亦非必定可靠。

初版系列具典型的現代觀,完全沒提及造物和宗教信念等問題,第二代則具後現代觀,對超自然着墨頗多,藉着Q這個奇異角色帶出。Q最初以批判人性的宇宙判官姿態出現,後來則演變成Picard隊長以至人類的導師,雖然往往帶來破壞損害,且出於自娛心態。Q一如神靈,無處不在、無所不知,卻時而仁愛行善,時而對人諸多猜忌、但求自我滿足,在道德層面表現曖昧。Q及其同族均對行事的動機含糊帶混。這一季劇集中取代冼樸的超凡智者(們),是非理性甚或反理性的超自然者。

後現代觀的由來

香港社會正處於轉化的緊急關頭,從現代主義走向後現代主義,新冒起一代的成長環境,並非《星空奇遇記》中標榜的啟蒙價值觀,而是此電視劇集第二代首季中標榜的後現代觀。

後現代主義針對現代主義的重點,在於抗拒啟蒙時代對真理的概念。對後現代主義者而言,世界已嚴重分裂,各不相干,各擁不同理念,要達致只得一種真理,自然難免打壓異見。多元論否定人類心靈發現不存在的絕對或超越現世的真理的可能性,認為透過理性言論探求真相,已不再管用。一切知識只是各人各自的觀點與角度、偽裝的隱喻及杜撰。

後現代觀是1960與1990年之間興起的一種文化現象,但究竟從何而來?又緣何在本地社會如此迅速崛起?

後現代主義的知性根源,可追溯至19世紀以神秘主義、靈性、美學、非理性、潛意識為重點的德國浪漫主義;但對啟蒙思潮最大的打擊來自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雖然他有多種不同言論取態,但他否定現代觀及理性的立場卻始終如一,堪稱「後現代主義哲學的守護神」。

20世紀下半葉資訊年代降臨,世界邁向「資訊社會」的過渡期,後現代主義在社經層面崛起迅速傳播。製造業或服務業從業員,漸由資訊創造者和處理者所取代。至於商界,後現代社會來臨,則導致現代中央操控逐漸改為網絡聯繫的新模式;層級分明的架構,則由下放權力而又鼓勵參與的決策方式所取代。

資訊社會以有系統的環球通訊網絡為運作基礎, 這種綜合系統效率之高,實在令人驚嘆。資訊不但全球隨處可得,且幾乎隨時即時可得。當今之世,人人都似是同居於地球村,天涯猶毗鄰。

後現代領域的散漫

地球村時代帶來似是自相矛盾的效應,大眾文化與全球化經濟一方面加強國際與人際間的聯繫,另一方面卻又引起分裂。後現代觀一方面促進全球化意識,另一方面卻蠶食民族意識。

隨着以捍衞本土為重的「重新部落化」(retribalization)趨勢日盛,民族主義已日漸式微,影響所及,即使穩定如加拿大,亦屢受法語重鎮魁北克省的分離主張,以及西部各省的離心主義威脅。

繼現代化工業社會之後出現的後工業化資訊社會,為後現代主義提供有利發展的基礎。地球村的生活,則加深居民對地球多元文化的認識。

上述種種特質,在在顯示後現代主義精神缺乏重點,後現代社會中各種鬆散元素,並無任何清晰焦點可加以凝聚,大眾並無任何共同準則可據以衡量或評斷各種觀念、意見或生活方式的選擇。以往對權力効忠,或對公認及敬重的法定權力行使者的服膺之心,亦漸冷卻。

中心渙散,社會逐漸變成四分五裂的社會單元, 除了地理位置上接近之外,便無共融之處。這樣一如南斯拉夫分裂後的情況,隨時變成局勢堪虞。即使在最樂觀的情況下,亦需要大眾採取多元心態,不但要包容不同做法及觀點,更需對多元性加以肯定及表揚,這是令人不安和頗費力費神的,而要達致表揚多元化,則需先採取折衷主義(eclecticism)。

啟蒙信念認為永無止境的進步,一直為探求理想現代人類社會提供動力。後現代主義者對烏托邦不再懷有任何夢想,而只能代之以具毫不相稱多元性的後現代「異托邦」(heterotopia),亦即以「多重宇宙」(multiverse)取代現代主義所探求的宇宙,對啟蒙時期推崇的自由民主政府而言,這正構成痛苦的根源。

新一季《星空奇遇記》將於2017年推出,不知西方社會日益分化的趨勢會否反映在劇情之中?踏入21世紀的首10年,西方社會或已進入「後『後現代』」期,顯示後現代主義影響看似有所減退,新一季的劇集中又會否亦反映此一現象?

王于漸_香港大學經濟學講座教授及黃乾亨黃英豪政治經濟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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