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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2月31日

林行止 林行止專欄

賺保險金災民放火 看走勢測股蟻心理

五、

《傳記》第九章記李雲摩如何一士諤諤逆市拋空三藩市大地震,於三四天內獲利二十五萬元(約合今天四百餘萬元;以當年的經濟規模,這是一筆巨款)的大炒作。事後孔明,現在看當年的「大局」,真不了解何以時人會盲目看好大市……。三藩市於一九○六年四月十八日凌晨五時許發生地震,其初地震似甚「溫和」,二十秒後爆發長達四十二秒黎克特制八級山崩地裂式大地震,「地面移位二十八尺」,震央三藩市房屋幾乎盡毀,四十一萬居民中有二十七萬七千人無家可歸流離失所。地震之劇,概可想見。應該強調指出的是,由於當年保險業仍在發展初階,只有火險而無地震險,不少塌屋而未失火的災民遂放火(開煤氣喉點火)燒屋賺取保險金。地震令部分倒塌樓宇失火,火勢並不嚴重;但以萬計災民放火燒被震毀的破屋,才使該市陷入長達四十八小時的火海。保險公司——主要是英國的勞合保險——為這場天災加人禍付出約四億元,為籌措這筆天文數字的資金,保險公司不得不拋售股票及其他有市價的資產。有一事可以一說,地震令政府建築倒塌,其內的資料檔案亦銷毀,不少華人藉人口重新登記之便,安排鄉間的親友赴美「團聚」,令舊金山華埠人口激增。此是題外話,表過不提。

三藩市大地震當然不利股市,但當時紐約牛氣沖天,不僅股民對大地震的消極後遺症熟視無睹,為大多數人忽視的利淡消息,還有英國與南非布爾族人之戰(史稱布爾戰爭〔Boer War,一八九九─一九○二年〕)的損耗,粗略的統計,大英和其盟友在這場戰爭上一共耗資十億元(約合今之二百三四十億元),是當年「史上經濟代價最昂貴的戰爭」;加上勞合保險在三藩市大地震上的損失,英國不僅國庫挖空,金融市場更是元氣大傷。在金本位的年代,當美國出現貨幣供應短缺時,黃金會從歐洲(主要是英國)流出(和今天大不同,當時有黃金美國才能印鈔票),可惜英國存金幾乎在布爾戰爭中消耗殆盡。對世界特別是英美經濟來說,「布爾戰爭」及三藩市大地震,正是雙重致命打擊(a double whammy)。

這種岌岌可危的宏觀環境,令李雲摩相信大熊市必現,遂於○六年年中開始拋空,可是,事與願違,當年人人以為經濟續旺股價只會上升不會下跌,股市縱有下跌亦會馬上反彈暴漲,結果李雲摩輸掉約四十萬元,雖然不至破產,卻已「連明信片亦買不起」!這種令一般人失意沮喪甚且絕望的打擊,李雲摩卻泰然自若,他說︰「如果你不落錯注,你能於一兩個月內擁有全世界!」旨哉斯言,他落錯注,只有自認倒楣,做不了「世界首富」,這是他的錯而非市場出錯。拋空但大市上升,他雖然輸大錢惟依然看淡經濟和股市,當他發現若干大企業(如鐵路及保險公司)紛紛以「益股東」的條件在市上集資時,他知道股市大崩潰已逼近眉睫;由於銀根短缺,英倫銀行把基本利率從四厘提升至六厘,以防止黃金從英國流向美國及警告英國銀行不可再向美國同業提供信貸。央行的「警示」,強化李雲摩看淡大市的信心。

現在回看一九○七年的美國股市,道瓊斯指數於十月二十四日創下「歷史新低」的五十八點一一,這是「理當如此」的,以其時不但銀根極緊、證券經紀擔心同業可能出事,行家「各掃門前雪」,不肯作同業間的融通,股票融資全靠銀行放出的短期貸款「隔夜錢」(或快應錢)救急,由於需求殷切,「隔夜錢」利率可以一日數變,「秒秒高」,雖然銀行知道證券商不肯向同業伸出援手意味風險甚大,但受利率高企利錢甚厚的引誘,銀行家繼續讓證券經紀以股票為抵押大量借出,當年政府規管既鬆而銀行家自律不嚴,以至羅斯福總統稱銀行家為「存心不良的財主」(Malefactors of great Wealth)……。這種不負責任的融資,終於在二十三日中午「爆煲」,以股價愈跌愈低,銀行可動用的資金愈來愈少,最後只好把信貸之窗關閉,股市聞訊急挫,用李雲摩的話,所有做倉持貨的投資者的處境,有如「動手術截肢而未麻醉」,看好後市者損失之慘重,從這個簡單的比喻可以看出。當然,逆市而行的李雲摩,這一役大獲全勝!

李雲摩一而再再而三四地逆「民意」拋空華爾街,近百年後看來,似乎稀鬆平常,但「遙想」當年美國國力全方位崛興、取代英國成為世界最強之勢已成,美國官商民一致看好經濟、股市,是不難理解的;在這種氛圍下,李雲摩卻與群情背馳、不斷拋空,多次看錯市而灰頭土臉,數度幾乎輸光所有、二度破產(一九一五年〔三十八歲〕及一九三四年〔五十八歲〕),但他知錯卻死不悔改,不惜與好友各行各路。由於當年規範不嚴,銀行家和股票經紀都不顧後果煽風點火,牛市火上加油,令大多數人相信美國如此強盛經濟只會旺盛股必然升完可以再升……。在這種熱火朝天股市只會上升的情況下,李雲摩造淡的勇氣和識見,令人肅然起敬!

六、

三藩市大地震令「淡友」李雲摩一共賺了大約三百萬元,在百萬富翁是巨富的年代,李雲摩趾高氣揚,追隨時流作炫耀性消費,自是情理中事。按制度學派奠基者之一的韋白龍(T. Veblen,魏伯倫或韋勃朗)的傳世巨構、揭櫫炫耀性消費的《有閒階級論》(The Theory of the Leisure Class)早於一八九九年初版,可見當年通過揮金如土炫富以提高在物慾世界的社會地位已成時尚,剛滿三十歲血氣方剛的「富少」李雲摩加入此行列,十分正常。李雲摩購下對正哈德遜河一層有十三個房間的六千尺住宅(其舊主人在這場大跌市中輸得四腳朝天不得不割價沽名廈),購一火車包廂(今人則購私人飛機),又購一艘二百零二尺長的「鋼殼」遊艇。這些炫耀性消費一共用去他四十多萬元,加上「放假三個月」在佛羅里達花天酒地用去約五萬元,令他的「資產淨值」下降至二百五十萬元左右,而這些「奢侈品」的每年保養維修費在十萬元前後。在一九○八年,他押錯注幾乎輸光所有,但名廈名車名遊艇依然在他名下……。在往後大約三十年間,李雲摩財政數度起伏,但他的奢華生活一以貫之。由奢入儉難,古今中外皆然。

在股市大炒特炒、私生活窮奢極侈、到處留「精」,但李雲摩炒餘不忘把投機心法筆之於書,不過,這本《如何炒股》(How to Trade in Stock)的作者雖寫明是李雲摩,在華爾街開班教「李雲摩贏錢秘訣」(Livermore Secret Market Key)的股評人史密登(R. Smitten)「提供資料」(Added Material),惟實際是由後者執筆。這點秘密從本書由史密登「獻給我的母親」見端倪。

無論如何,李雲摩的確把他的投機秘笈和盤托出,雖然初版於整整七十五年前的一九四○年九月,是年十一月二十八日鬱結難紓(他已離婚的第二任妻子於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槍殺他們的兒子傑西二世)而非窮困潦倒的李雲摩便在紐約酒店衣帽間舉槍自盡。以今日的識見,李雲摩的投機手法當然沒什麼特別,然而,一些看似平平無奇——中環人皆知——的見解,在七八十年前極具實用性,當中且有不少於今仍在現實意義的「金句」。李雲摩認為,投機有「三寶」。之一是如何拿捏買入沽出的「時機」(Market Timing),此說「喺人都知啦」,但以「何時持有何時『摺埋』」(when to hold'em when to fold'em)出之,生鬼動聽;之二是「資金管理」,即要好好「看管」你的錢,不要輸清所有,因為「投機者清袋,有如百貨公司沒有存貨」,無貨公司當然做不成生意,莫財者要買賣股票,會受制於「債權人」,結果痛苦不堪,因此,李雲摩憑他的痛苦經驗,奉勸炒友不可連最後一注錢都輸掉;之三是控制情緒(Emotional Control),江山難移情緒不易控制,人所共知,因此,投機者必須做好入市出市規劃,才不會受市場或謠言傳聞影響你的心情而亂炒,即賺蝕要有度有節有部署,「亂性」令人瘋狂亂炒,結果不問可知。

本書有十多幅李雲摩手繪的走勢圖(這令筆者想起本港已故大投機家香植球,他在辦公室和臥室均掛上他每天「手繪」的大幅走勢圖),雖然如今看李雲摩勸人不可聽信市場傳聞謠言看來很簡單,但在「內幕消息」滿天飛的「蠻荒時代」,這要有很大定力才行。李雲摩強調應從走勢圖上測度大眾心理才是正確的投機取向;不過,他沒有告訴讀者的是,他於研究經濟數據和看圖之餘,還搭通了聯儲局和英倫銀行的天地線……。本書附有多幀未見於傳記的生活照片,充分反映了李雲摩多姿多采的生活,不失為有讀趣有建設性的讀物。

美股第一大淡友.三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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