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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8月21日

洪清田 情思香港

日本可能真的不知錯在哪裏

上周五(14日),安倍晉三發表的戰後70周年談話(下稱「安倍談話」),顯示日本儘管國體憲制政經「現代化」,但仍未進入「現代性」層面看問題;可能連他也不自覺,他在告訴世人,日本的東方文化「和魂」雖經戰敗與70年和平時期的思想掙扎,但仍然走不出日本化的「洋體」,日本「用」的思維方式,仍是明治維新傳承的「萬年一系、一君萬民」神話意識形態,以及明治維新苦學的物質技能和物競天擇、弱肉強食的國際game-play。

只因迫於國際實力形勢,他才承認「侵略」和「殖民」,跡近「認錯」和「道歉」,千方百計用盡中日韓英各種語言偽術和「攪渾語境」(可以寫一本「詭辯大全」)「交貨」,但他(以至絕大部分日本人)似乎不知「錯」在哪裏、為什麼犯上那些錯、為什麼要道歉、日後怎樣避免再犯錯……這些正是中韓、東亞和世界期許日本的,他卻完全未有進入。

同犯東方文化病

日本過不了這關,東亞關係難以重新出發,中韓恐怕不會讓她做一個「正常」國家,往下互動反應中,各方可能也都犯上同一的東方文化病。

「安倍談話」長篇大論,縷述二戰前後的歷史,整套「史觀」是在現代東西方的各國爭相崛起、救亡和求生中,日本初期取得先進成果,後期(一戰後、二戰前)「被迫」走上錯誤的認識和判斷、策略和路向(退出國聯,自行以武力作為解決國際紛爭的方法),同時也付出代價。

整個「安倍談話」的重心是,強調以後「不會再使用事變、侵略、戰爭,以及所有武力的威懾和行使,作為解決國際紛爭的手段」這個教訓。這是日本的承諾,更是日本對中韓、東亞和世界的要求。但可能是一廂情願。「安倍談話」之後,東亞和世界局勢短期稍紓壓力,但中長期的張力不減反增。

東亞和世界局勢的一個關鍵在日本,關鍵不在國際政經和外交軍事層面的日本的「體」,而在日本的世界觀、思維方式、身份認同的「文化魂」,那才是「罪」和「錯」的源頭。

日本代表了一個東方傳統大國的「文化魂」在西方現代化海嘯狂潮下的救亡求生(這與中國一樣),既是大成功也是大失敗。中國先受西潮排山倒海的衝擊,但大半世紀拒絕直面西方和現代世界,仍然沉溺在舊世界的儒道佛玄學「文化魂」中躲躲藏藏,任何些微改變,都會傷及幾千年傳統封建「文化魂」。

排除萬難才警覺這是「五千年未有大變局」,在最低層次提出些微急迫的「中體西用」新法,也是講多於做,做也事倍功半。日本日常「器用」和「實體」大開放,要學西洋學「開化」,但保住「大和魂」,以「洋體」救「和魂」,一個明治維新「脫亞入歐」。

中國自視自信五千年文化全知全能完整完美,無求於天下,遑論西方。極度唯心主義和本本主義(即教條主義)迷魂下,把「用、體、魂」三層定性為互相排斥,連之間的策略性交流互通也是禁忌。「用、體、魂」全與西學(外來細菌病毒異質異端、外來勢力)隔絕,杜絕中西交流互通。「魂」是神聖化和絕對化,不容任何變動、變動即玷污,二百年提也不准提「魂」的問題;日常的器「用」,即使為救「體」也不行。

日本「洋體和魂」的思維和決策,是把「洋體」與「和魂」策略地結合,(有原則)矛盾統一(「洋體」是器用、「和魂」是主體)。然而,這個「洋體和魂」絕不只是實用主義、一時權宜的思維和決策,而是一種東與西、傳統與現代的文化DNA的Re-configuration,結合後絕對化和神聖化,fixated僵化和無限膨脹擴張,從而埋下百年的人間禍患災難,到今天清除不了毒害,仍未知什麼一回事。

群己關係只有集體

日本與日本人的東方式傳統存在方式,是供奉和捍衞現有既成的「無錯」(infallibility)單元實體性,以集體主義式的仿摹、重複求「量」的增長,欠缺個人和集體的自我再反省和更正的能力和機制,可以在應用層面「創新」,不可以在基本層面「創新」。日本比其他東方社會多了一種「精準細膩精神美學」,個人在這層面獨立自由自主存在(文學藝術和工藝品包裝應用性創新),但不能由下而上反省和更正既成的「莫名」集體意識、決策和路向的大局。二戰後期向美國不宣而戰,已無人決策,幾乎是明治維新已決定的自流自動大潮軌跡。

百多年來日本學西學,一如千多年前學中國唐宋,內外、傳統與現代文化DNA的Re-configuration結合後,絕對化和神聖化,fixated在想像完美境地,以集體主義式重複「量」的增長,無限膨脹擴張。虛心學(足)唐宋(完美)後,日本認為明清已敗壞退化,反過來要吞明清、要反哺中國。

島國日本在東亞邊陲,相對隔絕大陸文化,漁農社會長期自成世界、跟大自然搏鬥,「大和魂」可能是東亞最高度單一同質性、最純種的傳統文化,由部落巫術神話和原始宗教,到皇權宗法族權有機混融和累積成單元集體主義世界觀和思維方式、身份認同,與中國都是一種無限大、封閉的holism,通天地人,但更純、更細膩,成為一種(集體)感官美學。

中國的中層和上層「群己關係」中,沒有「個體」,只有「個人」和「集體」;人的存在,中層和上層是唯上唯權唯力,下層靠個人自己(農民革命如成功翻身上最高層做天下主人)。日本的上中下層「群己關係」中,沒有「個體」,也沒有「個人」,只有「集體」;人的存在全是唯上唯權唯力唯美。如果說中國是「沙漠社會」,日本則是「水泊社會」。

現代社會是把中世紀政教合一、單一制世界分折和開放,世俗化、多元化、個體化和理性化。個體自由自主組成現實生存需要、功能性的新群體(社會、團體、企業、機構、民族、政黨、民族國家nation-state),各成政經和社會實體(entity),由下而上授權和監督、定期檢驗和更替。

完整的現代化是傳統漁牧農社會有形政經軍「體」的轉型和進步,加上混融單元世界觀和思維方式、身份認同的多元化、個體化和理性化,形成「個人和各實體自由自主探索、思維和決策,在多元互動中競爭、互相制衡和平衡,決策者負責成敗、理性認錯和檢討更正」的「現代性」。東方社會的個人和群體普遍缺乏這些文化DNA,迄今未補充,要不要補充本身是一個問題。

日本明治維新「洋體和魂」的思維和決策只限於「現代化」這第一步,沒有放眼「現代性」;社會政經軍「體」的轉型和進步,沒有受「現代性」的制約和調節。百多年前開始的現代化「洋體」,移植到「和魂」,豢養壯大了萬年文化DNA,部落巫術、神權皇權和政教合一,以及現代民族主義混為億億倍妖魔,沒「現代性」文化DNA的分化節制。

在這妖魔籠罩下,由日本天皇與近臣、草莽英雄與少壯軍人到知識分子、平民百姓、男女老少,一起進入無限時空、無限大的巫術黑洞中,天地人一體,找到存在美感。那是不會錯(infallibility)的巫術神話境界,怎能認錯。

日本明治維新開始的錯,錯在絕對化「洋體和魂」,急於自美自矜;初見成效,即以為臻於至境,「洋體和魂」等於現代化的全部;內部沒有在策略性、階段性成功後及時改弦更張,深化改革,反而對外擴張,要「惠澤鄰邦」,建大東亞共榮圈。

日本二戰的錯,錯在以為學足全套西方的國際game-play,不必跟國際標準,可以「走自己的路、另闢蹊蹺、自行其是」,放縱自己的聰明才智,無所不用其極打天下。

日本明治維新到今天的錯,錯在只看西方物質強勢,看不到人文思維(個體自由、多元開放互動);學西方的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只學到皮毛,變成異化的集體主義、軍國主義。這學商貿和工業可以,發展出經營和管理模式,但以同一模式經營和管理金融,則一塌糊塗。

中國醒於何時

總體而言,日本的錯,錯在絕對化、神聖化的單元政經體制和世界觀「文化魂」,沒有補上「現代性」文化DNA。德國希魔上台到覆亡,都有反對黨派勢力相埒,正反觀點立存並行,輪流更替。戰後跪下的是戰時的異議者,跪下除了代表德國認罪,也表示自己站在歷史正確的一邊。

日本明治維新到二戰,只有一種思維和策略,由單一制政經軍商經互相聯結綑綁,沒有個人個體自由自主組成多元立場和組織團體力量;當性情委婉謙卑者真真假假以天皇之名一步步集體失控、人人一面倒走向自毁自殺時,只有極激烈暴虐與更激烈暴虐、極瘋狂與更瘋狂之別,沒有德國那種反向思考和立場的勢力。當今各路當權者,與明治以來的門閥學閥財閥一脈相承,文化DNA缺陷不變,真的不知錯在哪裏。

明治維新大成功,百多年改不了,變成大失敗。日本患上東方人和社會常見的「現代性(多元自由正反調節)文化DNA缺乏症」;學西方時走上歪路、由歪路走上邪路。日本仍未醒,中國將於什麼階段?

「香港學」協會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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