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2日
暴力導演鄭保瑞現實裏有幸福家庭,是會招待女兒同學仔家長互相家訪的好爸爸。聊起工作,他故意先舉《狗咬狗》(2006)、《軍雞》(2008),家長顯然未聽過,但由片名想當然使人不安,直至鄭保瑞提及執導《西遊記》系列(郭富城主演),家長眼神立刻變得肅然起敬。何等一個勵志故事,吐氣揚眉,鄭保瑞出席合家歡賀歲電影發布會,會戴眼鏡結領帶,變身社會賢達。
故事未完,他沒自此覺今是而昨非「改邪歸正」。他說,一邊拍《西遊記》時,始終念念不忘《智齒》。鐵桿擁躉說,這才是鄭保瑞的原力覺醒。
《智齒》有幾爆呢?相傳,去到final cut要轉為全黑白降低血腥感方可放映,卻依然評為三級。港產片多久沒出現三級了?連色情的三級也偃旗息鼓,市場軟弱無力,一派不慍不火小清新,純暴力到要限制入場的更絕對罕見。我並非鼓吹暴力,而是,電影畢竟應該去得盡些,挑戰新觀能和極限。
何況,你不鼓吹暴力,暴力還是天天發生。9月28號前往觀看《智齒》優先場途中閱報:警員荃灣垃圾站搜謀殺案遭投訴;水警墮海疑遺失佩槍。兩宗新聞竟恰與本片情節相近──誰說鄭保瑞誇張?
歲月不居,鄭保瑞透露,《智齒》小說改編版權七年之內,再拖延不是辦法。到着手廢墟取景research,驚覺裕民坊、土瓜灣後巷等地拆卸在即。他說,電影紀錄時代,可以就是字面意思,讓後世從中認識舊香港,正如我們從粵語長片像見到祖輩足跡,不致消失得無影無蹤。「唔拍等幾時?」彷彿靈魂深淵呼召,人生何嘗不如此?莫留遺憾,唔做等幾時?
搞足三年。那麼,之後謝絕大路片嗎?又不是,沒必要今日的我擊倒昨日的我,興之所至便好。拍大路片成了名總有好處,原來,臨門一腳換黑白也是興之所至,他說:「產生混沌感覺,人物與背景融為一體,是我想表達的。」小導演豈敢?或者,我們努力擠入建制核心,正為了容許偶爾任性。
我懷着這樣心情進場。
《智齒》內容簡單說離不開恩仇+追捕公式,年輕上司(李淳飾)學院派欠經驗,辦案優柔寡斷,兼適值受生智慧齒所苦,終隨老差骨林家棟學懂行動最實際,擒兇苦戰中撞脫壞牙。智慧齒乃人類進化痕跡,象徵成長,不痛過不長一智。
簡單,卻精采在細節。朋友E曾經取笑,《手捲煙》(恰巧亦林家棟主演)拍搜捕戲只伸頭望望,毫無張力,那屬新手導演常犯毛病,以為交代過就得。殊不知太陽底下事事重複,吸引與否端看功力。鄭保瑞就畫公仔畫出腸、血汗橫飛地告訴觀眾,真正搜捕過程有多厭惡。厭惡到極致,構成一種殘酷美學。
現實無安樂椅神探,唯有靠踏破鐵鞋,證物通常在哪?當然垃圾站,所以新聞報道警員摷垃圾站根本不算新聞,批評無手尾愈顯大驚小怪,留給清潔工才合乎經濟效益,否則警察支高薪負責掃街又話呃OT啦。林家棟和李淳摷得令你震撼,隔住銀幕都聞到酸臭。得力於團隊選景和航拍角度,《智齒》重現東九龍橫街窄巷嶄新視野,熟悉又異色。影片經常出現港鐵橋上駛過的鏡頭,港鐵人人搭,卻不知橋下隱藏罪惡溫床。
另一新聞報道失槍。失槍於警察很嚴重,杜琪峯《PTU》(2003)便挪作過題材,本片描繪得更衝擊,全程喘不過氣。怎叫質感?焦慮要似焦慮,搏鬥要似搏鬥,施暴要似施暴,知易行難,當想到上述實際生死攸關,而大部分影視拍出來花拳綉腿,豈不可笑?鄭保瑞拚全力令你感同身受為止,甚至,我懷疑這是他終極目標,超越講故事本身。有什麼比與觀眾同呼吸更高境界呢?
《智齒》中的警署,喧囂、抑壓,並非大台高科技型格office、旨在幫紀律部隊招募似的宣傳劇。世界不兒戲。林家棟不一味盡忠職守,他有陰暗面,卻不例牌黑警,複雜演來富層次。劉雅瑟無可挑剔,角色皮肉之苦其他女星肯接都難。
惟日本裔連環殺手心理缺解釋,本來,補多幾筆戀母情意結就能交卷。可能,它意在暗示,世人誤以為凡事總能解釋,沾沾自喜,才是危機之源。收筆有餘韻。
撰文 :余家強
(編者按:余家強最新著作《佛系推理》現已發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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