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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4月29日

鞠白玉 藝文評論

誰人還債 誰人原諒

So long, my son。一生若只能用來痛苦,最終也只能原諒,那麼一生太長。看一個中國普通人家庭在時代巨浪裏如孤帆的際遇,看聚散離析,看死亡與新生,看黑髮變白髮,3個小時太短。

八十年代的老國營工廠,王麗雲和劉耀軍這對夫婦經歷了強制二胎流產,意外失去獨子,下崗等一連串生活重創。在一個深夜他們捲起行李離開北方,在穿過筒子樓的昏暗走道時,沒有和鄰居好友道別,只是獨自消失,將自己和那些無法承受的痛苦一起放逐在南方海島,繼續讓痛苦啃噬餘生。王麗雲不再有悲鳴,但是在南方海風吹起的微浪中,她坐在船邊織補魚網的身影孤獨沉默,比悲傷更悲傷。

編劇阿美擅寫的故事常是痛苦與原諒交織的底色,人到最後不得不和命運和解,但原諒究其根本,是疼痛盡頭的自我麻醉還是人性的善莫大焉?她和我說,原諒是看見別人,是看見對方的複雜、無奈,作為人的局限,承認人都是羔羊。

痛苦經歷

可是怎麼原諒一個時代呢?米蘭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開篇就說了,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被提前原諒了。《地久天長》這個故事最後,麗雲、耀軍夫婦回到北方在愛子的墳前掃除枯草,坐下喝一口苦酒,兩個白髮人看着眼前一片墓地,像是世上人皆會熙熙來攘攘去。而頭髮終究是斑白,一生終將過去,痛苦無從清算,必須原諒,只能原諒。

那麼能被提前原諒的事情是不是就會再次輕易發生、輕易傷害?在所有荒謬的歷史中,有誰有能力和時代清算呢?所有的人都是無辜者,是受害人,到底是誰加害了誰呢?每個個體承受的無妄的終其一生的疼,歸咎卻無從指向。

阿美寫的是個人沉重的痛苦和原諒,而在時間的浪潮和灰燼下,這些沉重又顯得那麼輕。《地久天長》裏講的不是動魄驚心的故事,那只是我們熟悉的父輩人的生活,有歲月靜好,也有苦痛難奈,是再平凡不過的凡間。但是就是這些臉的背後也有着難以自抑的情感,是凡間人普通人沒法承受的驚濤駭浪。阿美在電影於柏林首映後寫下手記,開篇就問自己,是什麼讓她寫下這個痛苦的故事?她自答是她個人所經歷的痛苦和創傷,是她們這一代所經歷的,她的書寫,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的塊壘。

八九十年代真的過去了嗎?它是那麼近,留下的遺產即便是含着隱痛、不安無解,也不應該被輕易遺忘。如果漠視那些素樸生活下的血肉模糊的情感,忽視那代人的命運,那可能意味着我們毫無遺產可言。真實並非控訴,那些不被寫進讚美詩和絢爛奇巧的電影中的人,不做什麼驚天舉動的人,他們平凡的情感也值得書寫,也足夠動人。

在不同的處境下人性會迸發出什麼樣的光,人們如何度過最悲痛的時刻,如何相依為命取暖,如何原諒與和解,都有着人類共同的特質,那就是一個基本的善良。描述了原諒,呈現了善良,使所有不白白發生,當然時間的浪會捲走一切,恩怨情仇都隨風散去,可這不就是我們能夠坐在影院時互相映照的人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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