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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0月23日

占飛 忽然文化

金句王

古代文盲多。要表述人生道理,寫書用處不大,因識字的人少,且書籍靠抄寫流傳──在中國則靠刀刻竹簡──價格昂貴,直至十七世紀一般人都買不起書。口耳相傳,則須言簡意賅,最好押韻、對仗,方便牢記。今天的民間智慧,依然押韻、對仗。

這些句子,中文稱為箴言、格言、雋語、警句,今人則叫做「金句」。英文則稱為epigram、aphorism、proverbs……無論叫什麼名字,意思差不多,都是智慧之言。正如英國十九世紀政治家、作家和報章編輯約翰莫萊(John Morley)說的:「善察世情的本事是罕有的,能從中汲取教訓者更罕有,能一語道破此教訓,便是最罕有的。」箴言(Aphorism)正具備一語道破的智慧。

一語道破人的虛偽

最為一般人熟悉的哲學箴言,笛卡兒的「我思故我在」肯定名列三甲。其次要算尼采的「上帝已死」,英文版維基足足花了2000字闡釋此語的意思和影響。據說,流行文化(包括電影、電視劇、流行曲……)中引述次數最多的哲學家,正是尼采。可惜,這個說法沒有確實數據,是耶非耶,無從稽考。

除了「上帝已死」,尼采被引用得最多的還有「那殺不死我的,使我更堅強」。此語出自《偶像的黃昏:或怎樣用錘子思考哲學》(Twilight of the Idols——How to Philosophize with a Hammer)一書。原文英譯是:From life's school of war: what does not kill me makes me stronger。在戰爭中,歷百戰而不死,當然是頑強的兵。此語並非特別睿智,但將人生比喻作「戰爭學校」,便高了一個層次。美國流行古裝奇幻打鬥片,尼采此語便大有用武之地,《王者之劍》(Conan the Barbarian)(1982)中便有這句對白。連香港土產的電視劇集,也不只一齣引用過這句話,占飛尚記得的便有亞視的《情陷夜中環》一劇。

尼采是箴言高手,一點也不奇怪。一來,在精神失常前、健康日差的日子,尼采已沒有足夠的精力寫《悲劇的誕生》那樣的巨著了。言簡意賅的一語道破,倒是真.游刃有餘。二來,尼采為人離經叛道,性好下筆驚世俗,他的箴言往往如禪家的當頭棒喝。三來,尼采喜歡用反話說正論,這便最合電影和電視編劇的胃口,順手拈來,即成妙句。在《蝙蝠俠—黑夜之神》片中,小丑便借用上述的箴言說了句「食字」對白:What doesn't kill you, simply makes you stranger!(那殺不死你的,使你更怪誕!)

不少法國作家都是寫箴言的能手。蒙田的《隨筆集》便充滿智慧和「正能量」,例如:「因為是他,因為是我」(《論友誼》)。尼采曾讚揚蒙田令世人熱愛生活。然而,像蒙田般正面、勵志的箴言家少,像尼采般尖酸刻薄者多。十七世紀的作家拉羅希福可(Francois de la Rochefoucauld)便相當犬儒。蒙田道出友誼的可貴,拉羅希福可則講朋友的可憎:「好友遇劫難時,我等總會暗自幸災樂禍。」又例如:真愛如鬼──人人都講鬼(故事),但少之又少真的見過鬼。有同代的評論家如此論他:讀拉羅希福可的《箴言集》(Maximes),靈魂蒙污、心墮深淵,因拉羅希福可一語道破人的虛偽、賤格、卑鄙等等陰暗面也。

錐心箴言沒齒難忘

跟拉羅希福可同一世紀的數學家兼哲學家巴斯卡(Blaise Pascal)獨樹一幟。他的名著Pensees──民國時譯作《沉思錄》,如今內地譯作《思想錄》──上半部悲觀,道盡人生的虛無、無奈、哀痛、絕望、痛苦等,下半部則光明喜樂。讀上半部,恍如火車在隧道裏行駛,看不到明媚陽光。

讀下半部,則如火車出了隧道,生命豁然開朗,明亮美好。為什麼有這個差別?在上半部,人尚未有信仰,做人便如坐針氈:「遇到困難時叫苦連天,克服困難後又無法忍受無事可為的沉悶。」在下半部,人認識了上帝,信奉了上帝,生命充滿喜樂,痛苦一掃而空,恍如雨過天青。

大多數讀者愛讀的卻是《思想錄》的上半部,讀下半部反而水過鴨背。未有社交網站時,世人喜互贈賀卡,卡封面多是一張山水、動物、可愛孩童或美女的漂亮照片,上寫充滿「正能量」的箴言,如「你不在我身邊,我單獨,卻不孤獨」、「歲月匆匆逝去,真愛時刻永留在心」之類。這類箴言往往過目即忘,反而尼采、拉羅希福可、巴斯卡的錐心箴言,卻沒齒難忘。

撰文:占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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