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議會選舉之後，香港政局似乎一夜變天。
然而，須知道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一夜變天」這判斷，只是反映過去多個月來建制與民眾的根本性脫節。英文俚語有句——the writing is on the wall。經歷過去幾個月的反《逃犯條例》修訂示威浪潮之後，民意及選舉結果早已是呼之欲出，可是對於政府及不少建制派來說，星期一凌晨卻仍然是一場噩夢。這到底何解？區議會選舉後的香港形勢，又何去何從？
一、幻想與現實 醜婦終須見家翁
過去多個月來，政府中人把香港民意定性為支持政府「止暴制亂」，並認為民意會隨着「私了」及激進示威者的破壞性行為對民生所構成的影響而慢慢逆轉。當中所隱含着的是，上一代政客及建制中人對港人「順民」而嚮往穩定的骨子特性的評價。把示威與「破壞民生」及「黑衣人當道」等威脅性論述（threatening discourses）掛鈎，這無疑是政府眼中非常有效的政治描述框架（discursive frames）。
可是，是次區議會選舉中，非建制議員得票比2015年從36%得票率大幅增加至57.2%，可見39萬新選民當中大部分皆是泛民支持者。是次選舉投票率高達71.2%，故更確認部分激進建制口中所代表的「沉默大多數」民意並非屬意建制。
為何選民在暴力衝突升溫下仍然執意投票給泛民議員，以「政治思維」凌駕所謂的「民生議題」及建制派多年累積下來的地區工作及樁腳？這並非如某些人士所言，出於他們對「港獨」或「反中亂港」的支持。
相信大部分選民心底裏知道港獨既非理想也非理性；更相信大部分港人並沒有獨立意願去擾亂或侵蝕國家安全的意圖。須知道大部分港人在暴力升溫下，認為香港淪落到如斯混亂地步的主因，乃是特區政府的施政不善及食古不化的「災難應變」措施。
過去6個月以來，政府以警隊武力及膚淺經濟民生優惠對應政治上的深層次矛盾，導致民不聊生，更導致不少人因為眼中的警察「濫暴」而拒絕與違法暴力割席，這絕對是令中間或溫和派流失至泛民以至激進反政府陣營的主因。經此一役，政府再也沒有幻想或遐想的權利或餘地。現實告訴我們，政府必須對症下藥，方可恢復社會穩定。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回應市民對施政及警察的不滿，我說了很多次，這是基本盤。
二、戰爭與和平 最後契機
是次選舉猶如8．18和平大遊行一樣，是一個非常關鍵的抉擇時刻（critical juncture）。政府過去幾個月以為一拖再拖，以「拖」字訣及「折衷」的半桶水方案，便能夠導致運動喪失動力及燃料，從而回到談判桌上進行「和平對話」。不過，這低估了運動中人「是你告訴我們和平示威沒有用」的想法——政府每一次在民眾採納和平手法表示訴求及展開對話後的緩慢行動，只是加深了市民對「和理非」手段或在政制內所能容納的渠道之不信任和不滿。很難得的是，區議會能夠在大致和平及理性的情況下舉行，為社會帶來久違的平靜及安穩。
這個灰濛濛的天色下唯一的曙光就是，如果政府真正願意聆聽及探索回音室以外的民意調查，不難發現其實如今運動主要的根本性訴求並非不切實際的政治天馬行空，而是最為基本的有關警察行為的憤怒及質詢。但若果政府仍在這關鍵時刻按兵不動，幻想着透過消耗戰能夠把逆轉的民意最終贏回，這絕對是癡心妄想。因為市民的眼睛總會雪亮地順應着他們在網上網下媒體所看見的事實。
就算官員認為他們是以偏概全，這判斷對解決問題根本於事無補。而在這個沒有「大台」的運動裏，政府最能夠贏回主導權的手段就是──回應絕大多數市民心中的疑惑及訴求，為是次事件問責及責任等問題作出開明而實際的公開回應，並把反對聲音（尤其是剛在區選中大勝的泛民區議員）吸納在政制裏。
與此同時，運動亦須了解到，在暴力拾級上升的情況下，把所有支持民主化或自由化一網打盡的「worst case scenario」也是離我們不遠。如要避免流血衝突的悲劇下場，雙方必須把握這個最後契機，進行真正的對話及回應。如果兩邊的政客及「半大台」的KOL仍然執迷不悟，一方為了選舉及政治籌碼而拒絕批評危害社會安全的示威者暴力，另一方卻又同時麻木地忽略示威者對部分（註：非全部）警察處事手法的不滿，如今香港僵局只會愈陷愈深。
三、明日話今天 建制的教訓
跟車太貼，只會車毀人亡。是次選舉中不少建制派的慘敗，反映出幾個重要的教訓。第一，他們對政府的無條件支持，未必會獲得成正比的利益。第二，政府與建制應該有着一個雙向性關係——一個de facto執政聯盟中，立法部分（建制）的責任及應有功能，是在大是大非關頭時向行政部分（特區政府）痛陳利害，而更應有勇氣去在國家及市民利益當中維持平衡，對愚昧而以市民利益「較飛」的施政方針say no。第三，區議會選舉固然重視地區工作，當任何民生議題都離不開權力與資源分配等根本性政治問題（basic political questions）。有權力而有資源的地方就有政治，所以任何認為區議會選舉應該「去政治化」的思維，不單與現實脫節，更是在這次對建制的當頭棒喝。
如果建制要在來年立法會選舉裏挽回民意，必須重新審視及調整自己的政治崗位及立場，在中港議題上堅守底線，但同時主動地把港人真正的利益及想法帶進與中央的溝通框架裏。當中需要的政治勇氣及智慧，不知有多少人能夠擁有。與此同時，建制派必須反思「民生為主導」的政治論述及態度，是否真正能夠回應立體而日益複雜化的民眾思維。在本土思潮、自由主義（liberalism）、全球化思潮（globalisation）在香港新中生代興起的大趨勢下，建制派在未來一年內的取態，將會對其政治前途有着根深柢固的影響。
以上當然假設民主選舉制度仍然會是香港未來20年的主要政治制度。須知道，香港的經濟繁榮及競爭力，以至對國家在資金滙資及法律參考等範疇的重要性，與其法治制度（rule of law）有着不可切割的關係。香港的法治維持對中國大陸及香港市民都有莫大的重要性。如任何人士認為取代或推翻香港現有制度是鞏固自身利益的最佳方法（例如：口中說香港需要「革命」或「大換血」的人），他們應當了解到，推翻一個制度很容易，但重塑一個能夠長遠而持續地維護最大多數人利益的制度實在非常困難。
四、從區議會選舉 看政治本質
是次區選之後，有不少「高學歷」建制中人皆向筆者反映，表示香港人「民智低」，選擇投票給有違自身利益的「暴徒」及「反對派」（下省幾百個不能見報的字句）。姑勿論這些議員本身有否犯法（如果有，當然需要繩之於法），究竟「民智」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才能是否定一場選舉的合理論述基礎？
假設100個只有8歲兒童智商的人被要求在短時間內選出最能有效執掌核能政策的主宰人，這場選舉相信不會有很多人認為有任何認受性，因為8歲兒童並不能了解到核能複雜的政治現實及科學概念。相反，如果一群對科學知識充滿認知的化學博士畢業生聚首一堂，透過嚴謹而複雜的辯證手法，選出某人來主導核能。儘管兩者選出來的人選也許都是同一人，但因為後者的投票蘊含着認知及理性選擇，所以對比起前者才有獨有的公信力。
須知道，政治及管治並非核能政策。何謂良好管治，何謂良好生活——what is good governance, what is good life——這些都是因人而異的主觀性價值觀問題。更甚的是，不同人可能同時都會介懷（value）某幾個管治目的（governing objectives），但對他們之間的比重未必一致。某些人可能會認為經濟繁榮比言論自由更為重要，其他人則可能認為文化共融比社會單一化下的mechanical solidarity來得重要。
香港特區的政治底線是「一國兩制」下尊重國家管治權，但這並不代表民主選舉裏選出來的候選人並不能在這框架下，在某些根本性價值觀議題上與我的「藍絲長輩」大相逕庭。他人選擇不同的價值觀及價值比重，並不代表他人欠缺「民智」。「眾人皆醉我獨醒」的離地菁英主義思維，正是導致香港如今困局的其中一個深層次管治問題。
五、曙光與黑暗 未來的隱憂
筆者並不認為過去一周通過的《香港民主及人權法案》對香港的政制發展有着太大的正面影響。固然對於運動部分人士來說，這是他們眼中的強心針。須知道，法案的通過，意味任何在香港議題的讓步，都會對中央來說蘊含着極大的政治代價。再加上國內對港人「反中亂港」的民意漸漸成為主流，為強硬對港政策提供強大的民意支持。在這個政治氛圍下，部分激進人士誤以為把美國政客的利益綑綁在香港政治前途上，會促進香港的「民主化進程」。這除了是對國情的根本性誤判，更是反映出對國際關係理論下，國與國的博弈之間願意犧牲和不願意犧牲的抉擇思維之錯誤觀念。
如果港人真正地要以非流血及非暴力的方式促進政制改革（我幾周前提過，香港需要改革但並不需要革命），我們必須反思我們的手法及途徑，不要踴躍地把任何有違政治正確的聲音扼殺在「冷氣軍師」及「離地割席」等標籤下。建制中人也須同時意味到，一個冥頑不靈的建制，只會導致愈來愈多的溫和及中間派市民在迫於無奈下投身反建制運動。如果不想香港經這一次運動後再也沒有溫和餘地的話，所謂的「親政府陣營」必須自行覺醒，喝一口香港茶餐廳的檸檬茶，才能清醒地品嘗出檸檬茶與喜茶的分別。
黃裕舜 牛津政治周刊總編輯、香港羅德學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