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30日
在維珍尼亞州的夏洛特鎮有一間舊屋改建成的二手書店,每次上落樓梯,木板都會吱吱作響,頗有危樓的嫌疑。由於鄰近著名學府,每有教授退休或逝世,其珍藏往往就賣到書店去,因此貨源充足,長期一片混亂,尋寶可以忙足一個下午。
尋寶的樂趣,不在找到本來想買的書,而在遇上從未聽過的作品。幾星期前在這家書店一個封塵角落,發現題為《兒時瑣憶》的書,作者是蔣彝,售價15美元,只翻了幾頁就決定買下來了。
60年前的書信往來
也許書店老闆沒有把書揭過,又或者他根本不在乎,竟以如此低價賣出此書。書中除了有蔣彝的毛筆中英文簽名,更有寫得密密麻麻的幾封書信。此書原主人Soria夫婦,是蔣彝的朋友,兩人都是古典音樂監製,曾主管EMI旗下的一間唱片公司。他們在1960年9月14日給蔣彝寫信,說已寄出一張Chinese Opera的唱片,更多謝蔣彝給他們講解中國詩歌:
We are also grateful for your enlightening and entertaining introduction to Chinese poetry. We shall never pass the George Washington bridge without thinking of it in terms of long-soft and short-sharp syllables!
華盛頓大橋,跨越紐約哈德遜河,在電視電影中常見。信中寫有蔣彝的地址,是位於紐約曼哈頓123街的一間公寓,就在他任教的哥倫比亞大學旁邊,應是教職員宿舍。
幾日後蔣彝給朋友題字贈書,後來在10月3日又給他們寄了一張卡片,印上的是一幅以熊貓為主題的畫,創作者正是蔣彝自己。他感謝朋友送來唱片,為因教務繁忙而遲了回信致歉,亦邀約朋友一起談文論藝:
I wonder if you would be free to go to the China Institute at 125 East 65th Street at 8 P.M. Friday Oct. 7th. A Chinese artist-friend of mine, Prof. Chao Shao-an will do a demonstration there.
蔣彝提到的「華美協進社」,是1926年胡適和哲學家杜威等人成立的文化組織,仍在運作,但已經搬離原址了。他那位示範中國藝術的朋友,就是大家熟悉的嶺南畫家趙少昂。
不知道Soria夫婦有沒有應約,書中餘下只有一張蔣彝在1962年8月寫給他們的明信片:Greetings and best wishes from The Silent Traveller in Barbados。相信他在加勒比海度假。明信片上寫有Soria夫婦的曼哈頓地址,位於今天的Steinway Tower,當年和今天都是極昂貴的地段。
上世紀中國文化宣傳大使
筆名啞行者(The Silent Traveller)的蔣彝,今天認識的人不多,稍有印象的也許都是因為「可口可樂」這個妙不可言的中譯。能寫小說散文作舊詩,亦擅長國畫書法,十足中國文人的蔣彝在1903年出生,年輕時曾在國民政府從政,後來對政局不滿,30歲時留下妻兒獨自走到英國讀書,十幾年後移民入籍美國,在哥倫比亞大學教中國文學直至退休。
身懷絕技,在英美生活了幾十年的蔣彝,很自然就如林語堂一樣,成了中國文化的宣傳大使,寫下大量英文著作,活躍於文化藝術圈,在資訊沒有今天流通的年代,致力向外國人介紹中國美麗的字、美麗的畫、美麗的思想。避過抗日戰爭,避過國共內戰,避過大躍進,也避過文化大革命,到了1975年他才回到故鄉跟妻子和兩個女兒團聚(另外兩個兒子早已接到英美定居),兩年後在北京逝世。
學者吳世昌在蔣彝詩集的序言中這樣評論他:「他靠稿費過日子,但他在國內的家屬──妻子兒女的生活費用也要經常滙一些錢供給。並不像有些華僑,一到外國就追求別的女子,另行成家,把糟糠之妻扔在老家,死活不管了。蔣先生卻數十年如一日,一直過着苦行僧式的獨身生活。他還把兩個兒子先後接到自己的身邊,幫助他們,使他們在國外也能自立。」
維基百科中出處不明的形容更誇張:「才高德馨。早年心懷救國理想。在英國功成名就,不從友人娶外國人為妻之勸,40餘年後終返中國與家人團聚;可見一斑。」
時移世易,社會文化環境今天不同往日,蔣彝撇開家庭不顧,隻身到外國闖天下之舉,在那個年代並非罕見的事;「不追求別的女子」,更已足以成為情操高尚的鐵證。同一行為,以現代眼光審視之,定必有相當不同的評價。
翻閱文人大師傳記,總會找到類似的故事情節。也許,沒有寂寂無聞的親朋犧牲時間生命,沒有身邊人默默無言的打點安排一切,就難有有偉大作品留存後世,也不能在歷史上留下「才高德馨」的好名聲。看着蔣彝1960年一行又一行秀麗的英文字,想到他在美國曼哈頓名學府優雅的文人生活,也想到同一時候他在內地生活的妻小,這本內容輕鬆有趣的舊書,好像忽然poignant而沉重起來了。
香港亞太研究所經濟研究中心成員、美國維珍尼亞理工大學經濟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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