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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7日

與CEO對話

轉投愛滋事業的投資銀行家

統籌:陳志輝(中大EMBA課程主任)

主持︰陳志輝、張璧賢

嘉賓︰杜聰(智行基金會創辦人)

整理:謝冠東、卓敏兒

陳 陳志輝  張 張璧賢  杜 杜聰

 

少時贏在起跑線

張:我們的嘉賓杜聰先生,在30歲以前的人生軌跡可說是所有家長都夢寐以求的,他贏在起跑線。例如到哈佛念碩士,27歲就已經是華爾街投資銀行的聯席董事。請問投資銀行的工作是你的個人興趣嗎?

杜:選擇投身金融,是因為當初在哥倫比亞大學讀書時,我在紐約曼哈頓做了幾份金融相關的實習工作,有一些是暑期工。到我在哈佛讀完碩士之後,就有不少投行來招聘,我也加入了現已倒閉的雷曼兄弟。那時候不像某一些人,就算厭倦或討厭投行,還依然做着這份工作。相反我覺得投行多姿多采,每一筆交易都不一樣,增廣了不少見聞。

張:你當年在27歲就成為聯席董事,算是很快吧?

杜:算是吧,接着我就離開雷曼,轉投UBS(瑞銀),而UBS亦派遣我回來香港。

張:當時你應該也過着華爾街一族的奢華生活吧?

杜:這份工作讓我在入職第一年就有能力買房子。當時我在紐約曼哈頓中城區有一個屬於自己的蝸居,不過它有個很大的陽台,是一個頂層的單位。我常常都會非常舒適地坐在陽台上享受。照理來說,當時的生活已很安定,人生軌跡應該跟中國偏遠農村的孤兒很難沾得上邊,不過命運似乎就是要讓我與他們遇上。

村裏的唯一希望

陳:到底是什麼原因促成你的劇變?

杜:我其實31歲時已經在香港創立了慈善基金會,但同時仍在UBS上班,希望能夠一邊有收入,一邊從事慈善。不過後來我看到這些孤兒,很多已經退學待在家裏,父母也因為愛滋病而過世,陷入絕望之中,那種眼神和情境與我以往看過的完全不同。他們整條村的人都去賣血,半個村的大人都已經去世了或是感染了愛滋病。那些小朋友很多都非常絕望,他們眼睜睜地看着父母的離世,很多都承受了創傷後遺症,也備受很多同學、村民或親戚的歧視。我看到他們不僅貧困,還面對疾病和歧視,受到三重影響,所以我認為單純資助是幫不到他們的,一定要協助他們進行心靈重建。

但又為什麼一定要由我親自出馬呢?因為第一,當時我們機構缺乏資金;第二,不容易找到人去這些愛滋病流行的地方;第三就是我過不了自己那一關,看到了這麼嚴重的災難,若是我不全心投入這件事,十多二十年後的今天再去回首,定必感到非常慚愧。那就像在一場火災發生時沒有盡全力去救火,只是用了一半功力或是請假時才去做這件事,我會非常後悔,也無法原諒自己。現在我奮身做了十幾年,我問心無愧,可以說是死而無憾。

陳:那時候你應該也覺得別無選擇吧?

杜:可能真的有被召喚吧,我認為人生有一些關鍵時刻(defining moment),足以改變一生,或是體現出你個人本身的價值觀。不同的人看見同一件事,反應都各有不同。

我們的志工一直以來都希望可以通過教育,讓這些家庭的下一代能夠改變命運。這麼一個愛滋病流行的農村,爺爺奶奶都年老了,逐漸會自然死亡。爸爸媽媽那一代青壯年因感染了愛滋病,亦已大批死亡,就算幸存,也失去了勞動力。整條村裏唯一的生還者和希望就是下一代,也就是當年八歲十歲左右的小孩。能否幫助整個社區,就取決於這些小孩有沒有發展機會。但在這方面,我們不打算建設孤兒院或學校,而是讓他們重返當地學校的體制──他們在孤兒院只會被社會標籤化。因為這個想法,我們已經資助了兩萬多位小朋友。

回顧我們最初資助的小孩中,有60%考進大學,比率甚高,反觀中國農村升讀大學的比率平均只有8%,就算是現在的城市也只有30%至40%。這項成就令人非常安慰。

正視對愛滋的歧視

張:你提到希望愛滋遺孤不會被標籤化,但有時候可能是那群小朋友本身為自己貼上標籤,那你又如何令他們真正地融入社會呢?

杜:中國大部分的服務機構會囑咐那些小朋友,千萬不要告訴別人自己有愛滋病,因為只要說出來就會受到歧視,並以為這麼做就能保護他們的弱小心靈。但我認為歧視在世上是客觀存在的,如果我們不去探討此事,就會讓他們活在類似溫室的地方,以後他們走進社會以後就更難克服那些歧視。就等同於對方是個怕老鼠的人,我們只是在服務範圍裏面做好措施,告訴對方既然你害怕老鼠,那我們就不去碰觸老鼠這個東西。但我不可能將全世界的老鼠都殺光,如果以後他們步入社會碰到老鼠不就會嚇昏?那我寧願在我們的照顧之下,告訴他們愛滋病會受到社會的歧視,並讓他們不再害怕這種歧視。只要能克服自己的心魔,內心強大起來,就不用為自己或家人患病而感到羞恥,進而堂堂正正地做人。

我經常用的例子就是我以前非常害怕別人叫我「胖子」,只要聽到就會感到很生氣或自卑,但是有一天我克服了這個心魔,我內心夠強大,跟自己說就算我胖又如何?那不表示我從此不會受到歧視,但起碼我不會因為這個稱呼而感到受傷。

張:你們還從事預防愛滋病的工作,甚至會出入性工作者的場所,雖然你是本着好心,不過也有遇上阻撓,對嗎?

杜:在預防愛滋病方面,我們會到大學宣傳,同時也會去性工作場所派發宣傳單張或安全套,這也是被普羅社會所接受的外展工作,但在中國,這類預防工作和執法人員之間是有衝突的,因為染病高危人士包括交換針筒的吸毒者及接待嫖客的性工作者,那是執法人員視之為犯法的事情。執法人員會覺得這些人並不值得幫忙,如果這時候我用回自己的那一套,主張愛滋病患者也有人權,他們也是社會的一分子,應該受到保障等等,用這種志工的角度理直氣壯地回應對方的話,執法人員未必能夠接受。

幸好以前銀行對我的訓練,讓我時刻從客戶的角度思考,也就是要以同理心去明白對方的想法,畢竟我們在銀行也想成功完成交易。譬如當時做簡報演講,只要客戶一個眼神,表示出不耐煩就要馬上反應。我們要很機警,以及思考如何讓客人喜歡,並避免對方不喜歡的事,所以我就跟警察說,其實我們是從源頭處理愛滋病,雖然我們現在只是給性工作者派發安全套,但是她們的客戶多是中國的有錢人甚至官員。這些人都是帶領中國經濟發展的火車頭,如果連他們都染了愛滋病,就會令中國的經濟大受影響。那位警察聽了這番解釋,便毫無芥蒂地讓我們繼續工作。

與高耀潔醫生同被政府懸紅

陳:有一位高耀潔醫生比你更早開展這方面的工作,他對你可有啟發?

杜:高醫生今年已經91歲了,她在70歲以前是一位非常有名的婦科醫生。70歲後她已準備退休,但是與其他醫生會診的時候,她接觸到愛滋病的故事,並發現到這個農村賣血的問題,就四出呼籲。在和她交往的過程中,我能夠感受到她們那一輩人的情操,敢於說真話的赤子之心,不畏強權同時淡泊名利,專注於做自己的事。

相對於我,她有她的長處,比如她教會了我很多有關國情的事。她從小經歷過文革和一些政治運動的迫害,所以對國情比我熟悉。當時她常提起若有村民發現並舉報她的行蹤,就會有500元獎金這件事,因為當地政府不希望她探訪農村,看到這些賣血村子的現象。但我的懸賞則只有50元,所以她常笑說自己的人頭比我值錢十倍。不過現在的政府已經開放得多了。當時愛滋病疫情被視為國家機密,我們等同是冒着洩露國家機密的風險。也因為高醫生比較了解國情,有她帶領着,我得以少踩很多地雷。

為愛滋孩子尋找配偶

張:你們還有一項意想不到的服務範圍,那就是婚姻介紹。

杜:我們有700多位感染愛滋病的孩子,隨着他們慢慢長大,有些成年了依然找不到對象,也很難找到對象,於是我們就開始為他們相親。我們並沒有說愛滋病人就一定要互相嫁娶,從生理學的角度來說也是不需要的。不過若兩人都患有愛滋病,至少他們相互間比較容易溝通,也不會互相歧視對方的家庭。過去三四年我們成功配對了58對新人,這些新人接着生了62個孩子。

張:這些父母本身患有愛滋病,但是小孩都沒有受到感染嗎?

杜:一個都沒有,那是可以預防的。我現在更已成為杜爺爺了,本來只是杜爸爸而已。你亦可以想像那些爺爺奶奶有多雀躍。他們的兒女已經過世了,僅存的孫子也一樣患有愛滋病,以為同樣活不長久,香火不繼。不過現在竟找到了孫媳婦和孫女婿,生下健康的曾孫。他們的香火突然間又重燃了。

陳:你令我想起一個詞,叫做「人間活佛」。千萬不要小看了「人」的力量,人也能做到「佛」的工作,只不過有時候你看輕了自己,妄自菲薄而已。你這些輝煌的成績,比你的哈佛履歷更耀眼,哈佛每屆都有許多畢業生,但是人間活佛又有多少位呢?不過其實在座每個人都能成為人間活佛。最後想問一問,為何你的機構取名為智行呢?

杜:寓意為「把智慧付諸於行動」。我們在1998年成立,97年我去了一趟西藏。西藏僧侶有兩件法器,一個是銅製的鈴鐺,一個是金剛棒,分別代表了智慧和慈悲,我對此非常欣賞,因為一個人如果只有智慧,沒有慈悲心,就只會幫自己賺錢,或是更糟地利用智慧做危害社會的壞事。反過來若一個人只有慈悲心沒有智慧,每天只會在村子裏抱着孩子們哭泣,也幫助不到任何人。唯有智慧與慈悲兼備才行。但取名「智悲基金會」又很礙耳,也就改為智行。

 

*《與CEO對話》節目由中文大學行政人員工商管理碩士課程(EMBA)與香港電台合辦,由8月5日起,一連八集,逢星期日下午2時至4時於香港電台第一台(FM 92.6–94.4)及有線電視新聞台同步播出。節目亦會相繼於港台電視31/31A、now BNC及now Direct等頻道播放,時間請參閱EMBA網址︰http://www.cuhk.edu.hk/emba。聽眾亦可透過港台網站(radio1.rthk.hk/tv.rthk.hk)、流動程式RTHK Mine及RTHK Screen收聽、收看或重溫節目。

*節目預告:9月9日嘉賓:安永中國主席、大中華首席合夥人吳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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