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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月30日

張綺霞 居港異鄉人

在港打工逾二十年 菲傭申訴經年拒絕沉默

聽過一條IQ題是這樣的:星期天那裏最多菲律賓人?多數香港人都會回答「皇后像廣場」,但正確答案是「菲律賓」。

1970年代香港開始輸入外地傭工,距香港最近的東南亞國家是主要來源地,星期天是他們休息的日子,在消費空間多於公共空間的香港,可選擇的聚會地方不多,中環︑銅鑼灣每到星期天都能看見不少傭工席地而坐,是城市生活和記憶的一部分。

不少菲律賓傭工在港居住多年,也陪伴過不少港人成長,然而社會多對他們視而不見。他們似是城市重要分子,但因為居留權而被城市排除在外,加上語言不通、文化差異、法律知識不夠,要爭取合理的權益更是難上加難。早前懷疑被僱主虐打至身心受創的印傭,也是到了機場被同鄉發現異樣,揭發事件。

在港工作多年的菲律賓女傭Villacarlos Zenas,也在香港有不愉快的經歷,然而她拒絕沉默,主動申訴,雖然至今仍拮据過活,但堅信自己的行動是正確的。

在人群熙攘的旺角,強光招牌層層疊疊,二十四小時從不言休,到處都是拉着行李箱,剛搜購完金器、化妝品和潮流服裝的旅客,晚上則有更多年輕人蹓達。與腳步急促的行人不同,Zenas緩慢地一步拖着一步行走,穿過華麗的光影走進暗巷,沿着狹窄的門廊,回到與人合租的劏房中,打開《聖經》,繼續另一天重複的生活。

菲律賓的生活對Zenas來說已經有點遙遠,在宿霧省一個小島出生和成長,家中有四個姊妹和六個兄弟,負擔沉重,當時她聽在香港工作的親戚說工資很高,便在1992年來港做幫傭,以供養在菲律賓居住的兄弟姊妹和侄子侄女,這些背景和故事,與許多來港工作的外籍傭工無異。

多年來,她可說是嫁給了工作,一直未婚。香港為她敞開了另一個五光十色的世界,每兩年回家鄉一次,總有說不完的故事。晃眼間,已經居港二十二年,服務過多個不同的香港家庭,回看過去,她的工作資歷如香港一樣,非常國際和多元。

除了本地家庭,Zenas也在台灣家庭、加拿大籍華人家庭、美國籍韓裔家庭、澳洲家庭等工作過,她形容每份工作都是非常愉快的,不少僱主待她有如家人,就算去旅行也會帶上她,讓她有機會周遊列國,增長見識,如果地方太大,也會有其他工人分工合作,工作也不算繁重。

從僱主身上,她也學會了不同國家的文化和烹飪技巧,就算多奇怪的要求也能應付,「我服務過的一個本地華人家庭,孩子因為上國際學校,只愛吃西餐,但他們的父母卻愛吃中餐,要喝中式湯水,因此要分開烹調,但對我來說不是難事。」

收集免費報紙

可是這些家庭都已先後離開香港,她也因此不斷轉工,兩年前她轉到一個本地家庭工作,家中約千多呎,兒子已經離家另外置業,只剩下一對老夫婦,信奉天主教的她,因為他們與自己有相同信仰,就算有她最喜愛的照顧孩子家庭也推掉,選擇為他們服務,豈料這卻是噩夢的開始。

起初大家的關係非常融洽,就算僱主要求她在星期天的例假工作,為兩人煮飯,她也不介意,只要求留半天的空檔讓她可去教會。「我早已習慣辛勤地工作,因此問題不大。」然而讓她非常疑惑的是,每天她都要到屋苑大堂收集大疊免費報紙放在自己的房間中,堆積成山,「後來都是女僱主在收集,因為我去拿得多會被保安員責罵。」女僱主吩咐Zenas每星期定時從屋苑乘穿梭小巴到港鐵站,把報紙交給女僱主的好友變賣。「她告訴我賣廢紙的錢全部都會捐給教會。」

每次的報紙都填滿兩個大環保袋和一個行李袋,她兩個肩膀背着一袋,手拿一袋,非常沉重。「我估計大概每個肩膀都背着七公斤」。一次她下小巴時失去平衡跌倒,扭傷了左腳、左膝和頸部,卻沒有即時去醫院,而是先向女僱主滙報,沒料到她不容許Zenas請假求醫,要等到星期天才能去看醫生,當時Zenas只能順從,卻不知道沒有醫生及時簽發的工傷證明,日後也更難爭取應有保障和權益。

在那幾天,Zenas幾乎無法好好走路和睡覺,然而僱主對此沒有理會。好不容易捱到星期天,Zenas看完醫生後取得醫生證明,但僱主仍不願意給她病假,要求她如常工作。隨後兩個月,她的傷患腫脹愈來愈嚴重,甚至經常覺得暈眩,起床也覺艱難,往往來不及在早上為僱主煮湯,讓女僱主非常不滿。

有一天,她做完了所有家務,女僱主忽然告訴她要終止合約,並且不承認她因工作而受傷。當時Zenas感到非常氣憤,「我平日也非常努力地工作,而且傷還沒好,她就把我解僱。」

教會同鄉接濟

她不甘心就此離開香港,對僱主提出起訴,無理解僱的申訴部分已經審結,僱主只肯賠2000元了事。事件發生至今已經一年多,她仍因為舊患無法工作,五十七歲的她感到徬徨無助:「醫生說我這個年紀身體已經在衰退,因此復元得很慢。」

沒有收入,只能靠積蓄度日,每兩星期要到入境處為簽證續期,簽證的160元對她來說是大數目,幸得教會的甘浩望神父和其他教友幫忙接濟,「神父還替我付了照X光的錢,幸好沒有傷到骨頭,只需要靠復健運動便可復元。」

神父和教友不僅為她找到住宿處,還為她提供來回教堂的車費津貼和生活救濟金,同住的同鄉教友也經常替她按摩紓緩痛楚,雖然如今頸部仍不能活動自如,但已經不用靠藥物止痛,省去了看醫生的錢。「只是仍不能走得太快。」

由於財政緊絀,車費昂貴,除了乘港鐵到教會,她平常只留在家中或者到附近的街道走走,偶爾幫忙有需要的同鄉拿行李到機場,算是出一趟遠行。「乘搭港鐵也會選擇在早晨優惠時段,以便省一點錢」。

她表示,自己所認識的不少同鄉和教友,與自己的經歷都非常類似,只是他們怕麻煩或沒有勇氣去爭取合理的對待。「就像與我同住的印尼傭工,她也經常被前僱主羞辱,一次跟隨他們去北京,回來後只是問了一句為何機艙服務員不給任何食物孩子,女僱主就大怒,在飛機上高聲責罵她,飛機一落地,她就被告知終止合約,只有一小時收拾行李,之後要立即離開。在教堂也經常聽到一些無理對待,例如傭人被安排在客廳睡覺,因此要等全家人睡了的深夜一兩點才能睡覺,卻要在清晨起來預備早餐,每天都睡眠不足。」

她表示,之前在法庭上,法官曾叫她別再爭拗,把案件快快了結,回家或另外找工作,只是她心裏不服氣,想繼續堅持。在香港的生活非常艱苦,對於前路,她表示如今還沒有想法,只能等待處理好工傷部分的申訴和完全康復後再作打算。

「當然我希望能繼續工作。」在這裏工作多年,總有一定感情,過往她與僱主關係良好,縱使上一任僱主讓她留下陰影,她仍相信那只是個別例子。「這裏就像我的第二個家,我的人生有一半時間都在此地度過,我的朋友和教堂都在這裏。只是前任僱主讓我感到傷心。」

財主與拉撒路

說到這裏,她開始哽咽,眼泛淚光。「如果有機會,我也想留下。」她表示,心裏並沒有對本地華人感到恨怨,「因為我之前每一個僱主都很好。就算在菲律賓,也有不少人有類似行徑,而在教會裏也有不少很好的華人,同樣在幫助我。」

幫助她繼續堅持的,除了援助她的教會和工業傷亡權益會,也是她自己的信仰。每個星期她都會到教堂參與崇拜,並在合唱團中擔任結他手,繼續與其他教友聯繫,取得情感上的支持。平時在家也會閱讀《聖經》做筆記,並為合唱團創作新曲,生活不算沉悶,「我也盡量讓自己忙碌起來」。她更自豪地說,自己最近在教會的《聖經》知識比賽中幫助組員取得亞軍,「獎金是600元,我的組員全給了我,因為我沒有工作,所以能夠花大量時間閱讀,問題都是我答的。」

Zenas最喜歡《聖經》中耶穌所說財主與拉撒路(Lazarus)的比喻:一個財主穿着華衣美服天天奢華享樂,另一個名叫拉撒路的乞丐渾身生瘡坐在財主門口,只能靠財主的餐桌上掉下的食物碎屑充飢,狗也來舔他的瘡,令他痛不欲生。後來乞丐上了天堂,財主下了地獄,每天生活在火焰中,非常痛苦,看到天堂裏的拉撒路,乞求先祖亞伯拉罕派他給自己用指尖蘸點水涼涼舌頭,卻被拒絕了,因為兩個世界是隔絕的。「如今在地上的窮困,可能意味着天上的富足」。這個信念讓她對未來保持樂觀,能夠承受當下的痛苦。

居住在旺角心臟地帶的劏房,過去半年的佔旺浪潮在其蝸居樓下發生,幾乎每天她都會走到街上去看事情的演變,由於甘浩望神父也有參與佔領,在教堂中經常與Zenas討論這件事,對事件的來龍去脈也有了一定理解。

「我很欣賞香港人,他們和我一樣,都是為了自由和公義而抗爭。他們不計較最後是否有回報,付出最大的耐性,是我最敬佩的一點。從他們第一個禮拜駐守在這裏開始,我就持續為他們祈禱,希望他們能捱到冬天,因為寒冷的冬天十分難捱,而他們也做到了。他們也為我帶來鼓舞:因為他們已經是這個城市的居民,仍要如此辛苦與各種不合理的事情抗爭,更何況是我們?」

雖然佔領運動最終難逃清場的命運,她相信,無論是她還是這個城市的人,最終都會從磨難中有所得着。「我覺得這些都是能讓你變得更強壯的生命經歷。」

撰文:張綺霞

攝影:郭錫榮

[email protected]

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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