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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月9日

張綺霞 居港異鄉人

法國建築師 發現看不見的香港

1995年,移民潮正盛,來自摩洛哥的Laurent Gutierrez和來自法國的Valérie Portefaix來到香港,這對夫婦深深為此地着迷。「我們一來到這裏,就再也不想去其他地方,因為這裏有太多事情可學習和挖掘。」他們決定在港定居,並成立MAP Office藝術組合,從建築學的背景出發創作出與此地生活有關的藝術品,最近在紐約當代藝術中心展出作品Hong Kong Is Land。居港多年,Valérie的思想仍很法國,但生活形態已很香港,創作關注的重心總離不開此地,自我介紹時也總說自己來自香港。

Valérie還記得第一次來香港的感受,在印度工作了短時間,算是認識了亞洲一點,卻發現港人對居住的驚人需求,沒有任何地方比得上。「在法國,賣房子是很難的,在香港卻有人願意為房子付上瘋狂價格,甚至連未建好的房子也願意買,我們很想了解背後原因。」為此他們在大學找到教席,自1996年定居香港,並開始了一系列以建築研究為本、與城市有關的創作。說到這裏她哈哈大笑:「當時我們畢了業,生了孩子,正是離開法國的好時機。」

「一直以來我們都嘗試尋找一些不同的角度去看待香港。」他們的作品多有大量研究資料作支持,最初只是集中於城市的表面現象,如新市鎮、摩天大廈等,關注城市居住密度和城市環境,如今則轉向探索看不見的地域問題,思考在發展迅速的大國影響下,島嶼如何可以為整個系統帶來衝擊。

「在大陸上,一切的界限都難以建立,島嶼因為受限制,因此更能自我掌控。」島嶼往往能展示不一樣的生活想像,延展出新的地域對話。「就如坪洲附近的日光島(又名周公島),在五十年代,一個中國出生的荷蘭人曾以每年不到200元的租金租用該島,在上面建立一個一千人的烏托邦國度,收留中國來的難民,他們從不出外,在島上務農和養羊,更因此獲得有亞洲諾貝爾獎之稱的Ramon Magsaysay Award。」島嶼運作了十多年便荒廢,更因為迪士尼工程而成為瀕危物種白腹海鵰的居所。「島嶼就如實驗室,可以在上面嘗試各種生活,找出其成功和失敗的原因,在島嶼或許能夠找到未來的答案。」

島嶼的孤立或許是生活理想的狀態,阻隔了剩餘的欲望,在有限空間與一切連結,自給自足。「就像原始村落,每個人每件事都有其位置。也如最近佔領運動中,不需要有人統籌,每個人都自發地找到自己的位置,有別於為了高位每天劇烈競爭、爾虞我詐的真實世界。」

島嶼是創作母題

如今受Design Trust資助正在紐約展出的Hong Kong Is Land是一系列的虛擬地圖,然而其形象和構想全都來自實際的香港地名和風貌。「我想透過作品去反思香港的過去和未來的發展路向。」

作品分別繪畫了八個未來的島嶼,例如在維港兩岸之間由垃圾堆砌而成,景觀媲美越南下龍灣的The Island of Surplus,「我們預計在未來,連垃圾都會變得非常珍貴。」在未來,菲律賓傭工將成為有遠見的先鋒分子,正如過去有佔領滙豐銀行的先見之明,他們將建立起物資儲存島嶼The Island of Resources,在天災發生時拯救香港。在瀕危物種棲身地的The Island of Endemic Species,人類只能在籠子裏觀看自然風景,顛倒人類與自然的慣常關係。The Island of Memories遠看是一座山,實際是晶片,未來隨着死去的人增加,一切也將會被電子化成晶片,各自儲藏其一生的密碼、資料和故事。The Island of Possible Escape是根據赤鱲角旁的一個真實島嶼建立,這個島嶼被設定為緊急避難所,當有大型襲擊發生,直升機就會把顯貴人士轉移到該地。西貢糧船灣水上群居的村落讓兩人非常着迷,因此設計出The Island of Sea。在這些水上居所中,人們以種植海草為生,隨着物質富裕,不少人把與自然共存的生活智慧遺忘,「這個島嶼也是要重新創造過去的文化。」The Island of Self看上去是一艘巨大的貨櫃輪,令人聯想起他們之前獲Sovereign傑出亞洲藝術獎的前作Back Home with Baudelaire——這個作品追蹤法國貨輪Baudelaire從深圳到香港的過程,象徵香港身份的探索。流浮山從前殖蠔業發達,蠔殼堆積如山,然而這產業隨着深圳發展帶來污染,產量大減,加上社區老化,這些蠔殼組成的小島嶼逐漸變成歷史。兩人樂觀地幻想蠔殼島嶼將由孩子重建成玩樂群島和小社區The Island of Land

社會價值在轉變

這些島嶼的創作靈感,都是來自MAP Office「看不見的香港」探索逐漸消失的小村落和島嶼文化的研究得來。村落社群生態的多元性讓他們眼界大開:「在那裏,社區和經濟緊密地結合,與密度高的城市中心大為不同。」香港有三十二個被空置和廢棄的島嶼」,有些島嶼更在史前已有居住的痕迹,有超過四千年的歷史,也有建立在十六世紀的堡壘遺迹。「我們學習的香港歷史只有一百多年,其實這是很短的。」

這些島嶼沒有任何公共船隻可抵達,卻各自在訴說不為人知的過去。「這些島嶼就好像在重寫香港的歷史。」主流歷史論述只提及殖民後的歷史故事,然而真實在這個土地上發生過的事還有更多。

為何會使用地圖去表達當中的故事?是否要抵抗官方繪製地圖的權力實踐?Valérie燦爛一笑:「我們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去看待地圖——可能我們繪製的都是誤導人的地圖。(笑)地圖是閱讀地域的方法,而地域一直是我們創作最原初的關注。」一個地域之所以成立,主要是因為人改變了其中的意義,就如百多年的養蠔經濟和社區改變了流浮山的面貌。「歷史其實是無處不在的,雖然它總是不被看見,但仍在塑造地域的不同面貌。」

在她來說,地域的邊界非由官方或權威劃定,而是由民間的活動自然生成。「由政府官員和發展商決定我們如何生活,或許是很近期才發生的事,或許香港需要回到過去,重新掌握創造新地域的自由。」了解愈深,她愈體會到香港生活的無盡可能。

記者提及到近年香港人皆渴望尋找有別於中國大陸和世界其他地方的身份與故事,Valérie打岔道:「但香港的故事本身就是獨特的。我覺得這與身份關係不大,反而是想尋找某些共同的價值和信念。」

她認為,過去二十年香港實際的改變不大,一樣重視傳統的家庭觀念,然而自從2003年沙士一疫及七一大遊行後,大家都想尋找屬於此地的內涵和認同感。例如更關注身處的環境,投入古迹保育,引發保衞郊野公園、發展本地農業等行動,至最近的佔領運動,這些都是想在大城市中重建一種類似早期村落中的「社群意識」,抗衡大量大陸旅客和資金湧港對環境和社會價值的改變。「我們都不想如典型大陸城市那樣充滿污染、極度擠擁、所有東西都在飽和狀態。」

而他們創作的起點與這些運動一樣,同樣也是基於「如何讓香港變得更好」。雖然求變的路總是艱難,無論反對聲音有多強,整個建制依舊不動如山,然而Valérie認為情況在改善,「起碼我們有想像的力量,能幫助我們尋找出路,去取勝。我指的不只是民主——而是去強化和向世界強調我們持守的城市和生活價值。而學生正透過高度的自律、創意與包容,為我們證明這套價值可以有多強。」在紐約展出的作品中,他們加入在佔領區所拍的短片。「但我們只拍攝了夜晚的金鐘影像,因為那裏的高速公路會泛起神奇的金黃色光芒,而且那裏的環境更像一個村落、一個島嶼。」

「在香港,像我們這樣年紀,或者再老一點的一輩人總是看不見香港的內涵,但年輕人卻看見了,因此前者只覺得香港非常危險。」

前景比法國光明

在香港定居多年,孩子都在香港讀書,Valérie大讚這裏是適合孩子成長的地方,「例如把孩子帶到遊樂場玩,其他家長都會幫忙看顧,這是其他地方少見的——如果你在歐洲撿起一個快要掉下的孩子,孩子的媽會立刻衝上來打你。香港家長總是非常友善。」孩子的廣東話流利,經常擔任父母的小翻譯,因此多年來Valérie只懂一點應付買菜和保姆的廣東話。

對於香港的前景,她非常樂觀,甚至覺得比法國光明。「香港有很好的內在精神,雖然這裏的人常為不同事件感到憤怒,但他們可把這種憤怒轉化成正面的東西,法國人則可能把它變成負面的,尤其是過去的佔領運動,更是給了香港力量。」

作為教師,她也看到孩子之間的世代轉變。「過去的學生總是希望進大公司或做生意賺大錢,到世界其他地方去,如今卻更享受自己的地域,願意為社區和弱勢社群工作,就算所賺不多也覺滿足,心態的轉變是巨大的。」

說到競爭力,許多人認為香港會被大陸城市取代, 然而Valérie認為文化和教育才是城市競爭力最基本的一環。相比起大花金錢投資於這方面的新加坡,香港還沒有充分利用其金錢能力,「發展得非常緩慢,這是很可惜的,香港其實可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地方。」

撰文:張綺霞

攝影:郭錫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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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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