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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月7日

陳力行 電影講座

卻德格拉斯 邁向一個世紀的演藝傳奇

上世紀二十年代的美國,一戶俄裔猶太人的移民家庭,終日過着捉襟見肘的生活。家中父親終日無所事事,酗酒過日,其經濟支柱卻由家中的女人擔當。家中排行最小的男孩,因此跟父親沒半句話,兩人關係疏離。然而,男孩於一次校內的話劇表演中,在觀眾中瞥見父親偷偷躲在角落的身影。表演落幕告終後,閒時只會花錢於酒水上的父親,卻給兒子買雪糕甜筒作獎勵。男孩把那甜筒的滋味牢牢記住,更矢志要當一位成功演員。這位男孩便是上月初剛滿九十八歲的荷里活名演員──卻德格拉斯(Kirk Douglas)。

從未贏過小金人的德格拉斯,卻在1996年的奧斯卡獲頒終身成就獎。而當年的頒獎嘉賓史提芬史匹堡這樣說:「他不曾演過什麼使他獨一無二的角色,他卻有着精誠所至的心,也就是令他變得不可限量的動力。是以,他演的英雄不乏疑慮;他演的歹角卻充滿同情。」史匹堡的話自是簡潔有力,但即使以一篇文章幅度仍難以總結德格拉斯漫長而多產的生涯裏,每個角色的優劣好壞。故此,本文只會圍繞某幾部作品,並深入賞析德格拉斯在這些作品中的魅力。

德格拉斯出身寒微,在童年時已要不斷打工賺外快來幫補學費。即使上大學、到戲劇學院進修,也要靠獎學金和兼職來維持生計,絕不多拿家中的一分一毫。後來在百老匯登台、到荷里活發展並走紅,他都不忘母親的一句話:「美國是一片奇妙之地。」他有今天的成就,正是因為美國這片樂土機遇處處。然而,這種對美國夢的憧憬,伴來了對金錢、地位、權力的無窮欲望,並成就了無數黑色電影的題材。在德格拉斯早期演出的黑色電影,如《舊恨新歡》(Out of the Past)和《匹馬單槍》(I Walk Alone),均可看到那些渴望擁有更多名利、權力的人物。

美國夢碎

至於德格拉斯嶄露頭角的成名作《奪得錦標歸》(Champion,下稱《奪錦》)中所飾演的拳壇新星Midge Kelly,則是再一次對美國夢的深刻詰問。故事以倒敍講述Midge和其兄Connie花了半生積蓄,買下加州的一家小餐館,豈料他們在火車上遭搶去全部金錢。為了再覓車馬費,毫無拳賽經驗的Midge要充當拳手任人魚肉,事後還給拳手經紀搾取大半酬金。但因其天賦而引來教練Tommy的目光,不過當時的Midge並無意成為職業拳手。來到加州後,兩兄弟駭然發現他們遇人不熟,積蓄全遭騙掉了。他們只好留在餐館工作,每天還要看老闆的臉色。後來Midge搭上餐館老闆女兒,卻被老闆迫他與女兒成婚。不甘再受壓制和白眼,Midge決定離開新婚妻子,自找Tommy給他操練為真正的拳手。

上述不足半小時的情節之所以重要,全因Midge一而再面對階級、身份地位的歧視,才令他踏上拳手之路。導演Mark Robson和編劇Carl Foreman所關心的,並非Midge遇到什麼強敵或體能考驗;他們要刻劃的其實是名利對一個平凡小人物帶來什麼心靈上的改變。起初他拚命要成為一流拳手,是為了抹去以前那些不如意的恥辱,希望別人往後能稱他作「先生」。但因為Midge的成功來得太容易,因而自鳴得意使他無視了真正強敵──無形的物質引誘。名利使他愈趨狂妄,逐漸挑起身邊人的不滿,包括他的伯樂和親兄。為證明自身是得天獨厚,他更先後拋棄、利用、背叛他生命中的三個女人。欲望愈膨脹,泥足便愈深陷──即使Midge最後得到了冠軍殊榮,卻要賠掉性命,一個美國夢的神話亦破碎告終。

德格拉斯在《奪錦》中的拳賽都沒有替身,而且對手全是業餘冠軍人馬;但更吸引我的,仍是他在擂台以下的表演。當Midge正要跟他的新經理人的妻子約會,並打算拋棄他的現任女友時,劇本原是要他把不斷發牢騷的女友角色狠狠的推倒在地上。但德格拉斯沒有依照劇本的意思,他反而故作揮拳的姿勢,輕輕的打在女角的臉上。這一小記動作毫不激烈,但德格拉斯把Midge潛藏的暴力顯得欲蓋彌彰。個子矮細的他卻充滿爆炸力,這也解釋了為何他與布蘭加士打、羅拔米湛等魁梧硬漢,能夠平分秋色。

正邪難辨

1951年的《生葬古坵墳》(Ace in the Hole)肯定是德格拉斯在演技上再下一城之作。可惜當年電影票房失利,評論也不好,直到近年才再受到重視。本片導演比利懷德曾從事新聞工作,要寫戲中的落泊記者Chuck Tatum可謂得心應手。Tatum對地區小鎮的報紙工作早已厭倦,終於等到一次爆炸性的新聞題材,把被埋困在印第安人古墓中的Leo的事迹大書特書。Tatum還籠絡當地警官,拖延拯救Leo的行動,務求他的獨家新聞能持續吸引讀者的注目。

Tatum的報道引來全國主要媒體採訪,以至眾多遊人來作嘉年華式的旁觀。自以為運籌帷幄,Tatum還是控制不了一個人的生存意志。當Leo命已垂危之際,Tatum答應了Leo的最後請求──把作為禮物的仿製皮草親手交到其妻Lorraine手中。不料Tatum與Lorraine發生爭執,她更刺了他一刀。理應先去醫治傷勢,Tatum卻急於屢行他對Leo的另一承諾,就是為他找牧師作臨終弔唁。人之將死其行也善,若Midge的死是基於他的狂妄;那Tatum的死則代表着一種自我救贖。

若對比《奪錦》,《生葬古坵墳》擺脫了那種非忠即奸的膚淺觀念。兩齣電影既讓我們看到角色的不擇手段,同時又要我們同情他們以死作結的處境。難為正邪定分界──這種曖昧的道德觀念,不啻就是德格拉斯在兩齣電影之共通點。而本片較《奪錦》更勝一籌的地方是,Tatum整個角色的複雜心智,並沒有與金錢、物質作直接、單一的掛鈎;他想得到的只是令人刮目相看的認同。

演藝狂人

「惟獨飢渴能通往藝術──即對美、真實、和諧、公義的飢渴。」這句話來自德格拉斯中學時的一篇功課,後來引用在他的自傳。由《玉女奇男》(The Bad and the Beautiful)到《慾海浮生》(Lust for Life)再到《銀色私生活》(Two Weeks in Another Town)這三部雲遜明里尼的傑作裏,德格拉斯分別飾演了充滿控制欲的製片家、畫家梵高和過氣演員,三者都對創作有着歇斯底里的飢渴。I create therefore I live,便是貫穿這三部電影的重要命題。

不過,德格拉斯在跟明里尼合作前,已在Michael Curtiz執導的Young Man with a Horn演過藝者角色。戲中主角Rick的原型,來自英年早逝的爵士樂手Bix Beiderbecke。Rick因父母早逝,從小生性孤僻沒什麼玩伴,故特別鍾情音樂。因天賦異稟,他的音樂造詣盡是無師自通。機緣巧合下,他遇到了夜店演奏爵士樂的黑人樂隊,更得隊中的Art Hazzard教授他號角技藝,二人往後的關係猶如父子。年幼的Rick曾說過,他想學號角是因為他可以隨時隨地帶着在身上。號角之於他,是一種貼身的親密感。而且,因為這樂器令Rick與Hazzard結緣,仿佛彌補了他無父無母的童年。

從狹小的窗框偷看樂隊演奏,到躋身在大樂團裏演奏,Rick畢生的希望都沒有改變,就是為了創作那種音調自由奔放的爵士樂。他與琴手Smoke(Hoagy Carmichael飾)初次會面時,二人一拍即合地隨意合奏,已足見Rick對創作自由的嚮往。奈何樂團卻要他們每天依足編寫好的樂章演奏,不容他奏起難登大雅之堂的爵士樂。Rick只好瑟縮於更衣室一隅,奏着自己的音樂。最後,他還是辭去樂團工作,寧願流落異處在小酒館裏賣藝,自得其樂。

曾跟Rick共事的歌手Jo(桃麗斯黛飾),為Rick覓得獨奏號角的工作,自由度也比從前高。Jo並介紹了富家女兼心理學家Amy(羅蓮柏歌飾)給Rick認識,二人很快便熱戀、結婚。但正如Amy跟Rick說過:「你的號角是另一個你(alter ego)。」當二人在音樂興趣上無法契合,便再無相處下去的火花,Rick亦因此開始酗酒。同時間,恩師Hazzard意外過身。當Amy也離開了方向頓失的Rick,唯一的精神寄託便剩下爵士樂。弔詭是,音樂沒有治癒他的心靈創傷,反而成了他逃避現實的唯一方法。即使樂隊其他成員體力透支,他依然不斷要求別人跟他合奏。當他發現自己虛耗過度,無力再吹奏號角時,他的意志更消沉,幾乎完全放棄自己。雖然電影最後仍是大團圓結局,但這倉卒的變調依然扭轉不了結局前的死亡意象──那被車輾過的號角。

本片與德格拉斯之前參演的黑色電影,都不乏那種強調人性陰暗面的風格。然而,Rick已遠遠超越他從前那種沽名釣譽、追求身份認同的角色;電影探討的是一個全無機心之藝者,如何被自己的創作欲所吞噬。Rick之所以感到徬徨與迷失,皆源自本身的天真率性。而德格拉斯為該角點睛之處是透徹演繹了Rick對Hazzard的一份深厚溫情。在Hazzard的喪禮上,Rick聽到哀樂奏起,走上棺木前,拿起安放在上屬於Hazzard的號角,吹奏一闋道別曲。鏡頭緩緩推向Rick的沉重表情,令每個音調變得更淒楚動人。

百戰鬥士

念大學時,德格拉斯為爭一口氣,跟一個比他高大的同學摔角。他不單勝出,其後更一躍成為校內的摔角冠軍。除《奪錦》外,他多部參演電影都強調其角色驍勇善戰的本能,如《血染雪山紅》(The Heroes of Telemark)中加入了反納粹的游擊隊、《七海霸王》(The Vikings)中的獨眼維京戰士。到了1978年的《魔血》(The Fury),年過六十的他演一個隻身挑戰整個特務組織的前探員;將近七十時,他在《逼上梁山》(Tough Guys)也不忘顯露寶刀未老的身手。但要論到他最令人難忘的戰士形象,定必要數到由年僅三十二歲的寇比力克執導的《風雲群英會》(Spartacus)。

Spartacus和一群奴隸被賣到一所角鬥士訓練場,他們被迫進行各種體能鍛煉,再而互相廝殺以供羅馬貴族享樂。Spartacus與其他奴隸趁機殺出訓練場,並聯合各地的奴隸,共同反抗羅馬暴政。加入起義的奴隸愈來愈多,令羅馬軍隊節節敗退。Spartacus以為成功在望,羅馬領軍主將Crassus卻部署好,令Spartacus等人腹背受敵。最終起義失敗,Spartacus等人成為俘虜,但沒有一個俘虜願意供出誰是Spartacus,反而令更多人站起來呼叫着:「我就是Spartacus!」對比那些爾虞我詐的政治家,這群一無所有的反抗者更懂得何為骨氣。

在議員Gracchus幫助下,Spartacus的妻子Varinia和他們的兒子離開羅馬。《風雲群英會》的結局,正是母子倆的馬車經過被釘在十架上垂死的Spartacus。Varinia把他們的孩子舉高,含着淚跟他說,他的兒子是生而自由的。在一個大遠景下,馬車逐漸遠去,十架上的Spartacus像如釋重負。Spartacus的失敗是不能改寫的事實;電影卻開拓出一片振奮人心的未知想像。此刻,悲與喜、勝與敗,猶如並存。

事實上,縱看德格拉斯的電影,也不難發現他演繹的大部分角色,都是關於他們生命之中的失敗,或是他們的devastation。不過,德格拉斯卻可以同時為角色添上有如泉湧、澎湃而無從遏止的生命力,再而綻放出人性光輝。由Midge到Spartacus,正正是他們生命中的better irony,方才使我們銘記卻德格拉斯這個不老而傳奇的名字。

撰文 : 陳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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