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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9月4日

陳廣隆 電影講座

馬斯杜安尼「意國情聖」以外
性無能毒丈夫男同志神級演繹

「只有在拍攝電影時,我才存活。」馬斯杜安尼(Marcello Mastroianni,1924-1996)如是說。世人都說他是完美的「拉丁情人」,是意大利影壇的偉大瑰寶,他卻從來都不怎麼喜歡自己,既覺得自己手臂、大腿幼弱不好看,演不了英雄角色,又討厭自己唇厚鼻扁,不像尚加賓(Jean Gabin)鷹鼻薄唇般英偉。可是在鏡頭前,馬斯杜安尼的魅力總是無可比擬,可剛可柔,不拘一格,絕不止一種風流倜儻的情人形象。今年暑假香港夏日國際電影節選映了他的七部名作,他所演的有趣地都不是專一情人形象,本文將談論其中三部,望打破一般觀眾對他的成見。

馬斯杜安尼不是從一開始就是以「拉丁情人」形象示人的。正如他對自己外貌的批評,起初他也不走靚仔小生偶像派路線。早在三十年代末期,他已在電影跑龍套,他自稱只是「遊戲」、「發夢」,多賺點錢去支持自己的中下層家庭,其實對演藝事業情有獨鍾,大量次演配角的歷練賦予了他珍貴的演出經驗。到了四五十年代,除了電影演出,他也參與戲劇表演,演過《慾望號街車》與《推銷員之死》等名劇,終受到費里尼與維斯康堤等大師的賞識,踏上揚名國際之路。特別是前者的傑作《露滴牡丹開》(La Dolce Vita,1960),當中他演花花公子記者角色,與性感女神安妮達愛寶在特雷維噴泉曖昧,那紙醉金迷、放浪形骸、詭詐善變的形象,正反映當時意大利日漸富裕卻內心虛空的新城市人性格,影片贏得了影壇盛譽,也使他成為國際影星。

自我表述

積奇蓮烈治的論著《超越拉丁情人︰馬斯杜安尼、陽剛性與意大利電影》(Beyond the Latin Lover: Marcello Mastroianni, Masculinity, and Italian Cinema)指出當時美國觀眾喜歡以他為首的意大利南部演員,是因為他們的黝黑肌膚與銀幕風情引起美國人對地中海國家的浪漫性感想像,可是這賺得了歡迎,卻忽略了演員本身的可塑性。晚年的馬斯杜安尼曾為之大感不滿︰「拉丁情聖﹗太瘋狂了,真的,太愚昧了。這使我變得鄙俗。我曾問他們︰『你們看過我的電影嗎?』……在《露滴牡丹開》後,我在《風流何價》中演過性無能的男人,接着在《意大利式離婚》演過假戴綠帽的衰丈夫。我也演過懷孕的男子;在《兩顆寂寞的心》演的是同性戀。……這些全都和『拉丁情人』無關,但我改變不了。我已經七十二歲了,但記者還是形容我為拉丁情人。那麼我是誰?……傳媒硬要抓着一個不符我的形象,一直不改,態度非常煩人。我的成就是憑用心演戲而得,而非靠做追趕時髦的花花公子。」

抄錄一整段他的訪問,一來是為了表現馬斯杜安尼對自己演藝事業的看法,二來他提到的三部影片,恰巧都是今次回顧展有選映的,諷刺的是電影節定的節目標題就是「意國情聖馬斯杜安尼」。馬斯杜安尼若然有知,大抵又要托墨鏡皺眉了。

先談波洛里尼導演的《風流何價》(Il Bell'Antonio,1960)。正是這部在華語世界長期乏人評論的佳作,引發了我寫這篇文章的念頭──馬斯杜安尼在影片當中飾演的是生於卡坦尼亞的美男子,女人無不迷戀他,鄰舍廣傳他的風流艷史,連住在隔鄰的中年婦人,當着丈夫面前也毫不羞愧地表現對他的性衝動。從羅馬回到家鄉後,父親催逼他成親,他始終不答應,但當見到歌狄亞嘉汀娜飾演的富家少女的照片後,他立時迷倒裙下,即刻答應婚約。起初兩小口甜蜜過活,日夜熱吻,豈料一年後女方父親提出解除婚約,指責女婿沒盡上帝安排的「丈夫」責任──因為女兒還是處女身。少女決意改嫁百萬富翁,馬斯杜安尼傷心欲絕,他父親更是無地自容︰父親自詡精壯時有一晚睡九女的雄風,但兒子竟成為街知巷聞的性無能,教他情何以堪。

《風流何價》緊接《露滴牡丹開》於同年上映,由此可見馬斯杜安尼戲路之廣,不會只挑正面形象的作品接拍。《風流何價》諷刺的是西西里文化崇陽剛的傳統,當地以「家庭」為最高價值,男人的責任在於保護妻小,壯大家族,因此「性能力」愈強,愈可在男人世界中受到景仰,相反女子若然失貞,則只會被視為低賤妓女,這種赤裸裸的性別歧視形成了極大的矛盾︰男人愛以睡過大量女子為榮(儘管他們往往只是吹噓作大,但這也影響到世人對「拉丁情人」刻板的風流印象),女人沒有性自由,但又以追慕鞭鞭有力的男人為樂。失去性能力,也就失去榮譽與地位;故事中的少女改嫁百萬富翁,明顯是拜金,但也無人譴責,連教會也予以支持。

在西西里文化,兒子有過,父親同樣有虧,是以當發現兒子有難言之隱,片中父親說要找個女人給兒子然後由第三者見證下做愛,甚至自己高調去妓寨試圖證明家族雄風不減一事雖荒謬,可是在性別定型牢固的社會,個人感受的重要性從來比不上家族榮譽。

戲路極廣

在這個略帶喜感的悲劇故事中,馬斯杜安尼展現了他情場高手以外的變化──影片開首縱使不斷有美女投懷送抱,他總是眼神閃爍舉棋不定,後來遇上心目中的天使,他即變得着了魔般神迷,兩人第一次熱吻,他無比緊張,先將手放在對方大腿,眼睛亂眨,才拘謹地靠過頭去。最難演的當然是秘密被揭破後的痛苦、鬱抑、無力。他深愛對方,卻自知再挽留不住;他不欲面對群眾,滿腔是罪疚感;種種失落,盡在他緊皺的眉頭與迷惘的眼神深處。後來他向摯友解釋︰年少時一次經歷,令他從此失調,對妓女並無問題,但對深愛的人反而有心無力。

離婚過後,一次意外,照顧他的女傭成孕,一家歡愉,大呼重拾榮耀。片末摯友致電恭賀他︰「你終於成為『真正』男人了!」馬斯杜安尼對着鏡子,只垂淚呆望遠方。這個長達兩分鐘的特寫鏡頭,展現了他無聲的淒苦︰積奇蓮烈治只從「犧牲」的角度分析此節,說這場戲說的是捨棄真我以成全社會對男性的期望,批判視陽剛性為榮耀的意國文化,我卻認為這幕呈現的是終極的絕望──影片早有暗示,女傭腹中之肉,經手人其實是那位摯友。馬斯杜安尼此後的演出,少有如此絕望過。

馬斯杜安尼曾表示不明白為何荷里活演員往往要受苦受難方能掌握角色,如為演某種職業,就親身嘗試該職業數月,他實在不能理解。例如演性無能者,不可能親身去嘗試,其感受也很難藉訪問病者而得。投入角色,靠的肯定不是天才,而是日復日的浸淫、思考與鍛煉,像上述那幕長時間鏡頭,要演出其悲慘而不過火,非得有深厚功力莫辦。演什麼,像什麼,才是一代影星。馬斯杜安尼擅長的當然不只苦情戲,在皮特洛席爾米的喜劇名作《意大利式離婚》(Divorce Italian Style,1961)中,他就顯露了幽默本色。

幽默本色

《意大利式離婚》的劇情,光讀文字介紹已覺得好笑。衰丈夫愛上未成年姨甥女,欲與糟糠之妻離婚,可是法律與宗教俱不容許,唯一方法,就是殺妻再娶。殺妻計劃,由此展開,可是製造意外不成,大計淪為白日夢笑話,衰丈夫轉念一想,西西里文化,男人榮譽比什麼都重要,假如是捉姦在床憤而殺人,法庭往往從輕發落只判三數年,遂轉而設法自製綠帽,甚至親選未來姦夫,荒誕得來幽默得笑死人。演這個衰格毒丈夫的,沒錯,就是馬斯杜安尼。

《意大利式離婚》表面上是瘋狂喜劇,但與《風流何價》一致者,是兩者抨擊的同樣是西西里文化中種種頑固而不公平的性別定型。基於歷史沿革與宗教影響,意大利要遲至七十年代才通過離婚法,此前一般夫妻無論有任何感情問題,離婚都是不容許的。在演藝界,最著名的事例,就是五十年代末著名製片家卡羅龐帝欲離婚娶蘇菲亞羅蘭,兩人在墨西哥辦代理手續,梵蒂岡即登報譴責,宗教團體控以重婚罪,兩人為避逮捕轉居巴黎,取得居留權成為公民後龐帝才能正式與妻子離婚娶羅蘭。這場銀壇戀情是否「道德」,此處難作討論,但一場婚姻演變成全國公審,當時的婚姻文化可想而知。

正如中國古代常見的盲婚啞嫁,意大利舊式婚姻制度,受害者難免多屬困居家庭的女性,《意大利式離婚》刻畫這個殺妻衰丈夫,也有點為女性發聲討伐的意味。影片中馬斯杜安尼猥瑣、薄情、冷漠,演繹得相當喜劇化、漫畫化,二撇雞含長煙造型,擠眉弄眼,常翹起嘴角,對妻子極不耐煩,卻是一點不過火也不令人生厭。故事中他屢次殺妻不成,氣得七竅生煙,明明是很不討好的角色,他卻演得非常可笑,甚至令人感到可憐。意大利喜劇傳統源遠流長,前文提到他早年在舞台劇上浸淫甚久,肯定吸取了不少養分,難怪本片已成為這類型(Commedia all'italiana)的經典。影片終幕講衰丈夫終於如願以償與姨甥女結婚,兩人出海熱吻之時,鏡頭往下一移,原來姨甥女長腿已勾搭上年輕船夫。衰丈夫這次真的戴綠帽了,馬斯杜安尼急色的模樣,完全顛覆了「情聖」形象,太好笑了。

出神入化

演過性無能、毒丈夫,馬斯杜安尼另一個他難以忘懷的角色,就是在與蘇菲亞羅蘭合演的《兩顆寂寞的心》(A Special Day,1977)中飾演中年同性戀者。馬氏與羅蘭合作過十二部電影,從五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最有名的自是今次電影節也有選映的《結婚進行曲》(Marriage Italian Style,1964),但最精采而且最值得喚起注意的卻是《兩顆寂寞的心》。

這部片講述二戰前夕,希特拉探訪羅馬,全城上街搖旗歡迎,蘇菲亞羅蘭演一個育有六個兒女的母親,為照顧家務獨留在家,但因家中鳥兒誤飛鄰居馬斯杜安尼處,兩人因此邂逅──女的是傾慕墨索里尼的法西斯主義者,認為只有雄赳赳的才是男人,可是極度大男人的丈夫對她呼喝,唯唯諾諾的她心中其實滿不是味兒;男的昔日在電台工作,被上頭發現是同性戀者,從此被掃出門,其實他既是「同志」,也是革命「同志」,被法西斯追捕着,早已萬念俱灰。在這個全城沸騰的日子,二人所住的屋苑幾近真空,兩顆寂寞的心碰上,短短一個上午,男的重拾生趣,女的芳心蕩漾,即使彼此政見不同,性取向相異,但矛盾、衝突、糾纏過後,情到濃時竟發生了關係。

這是導演艾托尼史寇拉的政治言志書,故事寫在古今中外都可以,極權政治對弱小邊緣者的壓迫、對人民思想與感情的扭曲、人民追求心靈自由的慾望與掙扎,不論是二戰還是文革,東海西海,心理攸同。艾托尼史寇拉多個長時間鏡頭與深焦攝影都匠心獨運,馬斯杜安尼與蘇菲亞羅蘭的演繹更是登峰造極,當時兩人都四五十歲了,儘管風韻猶存,影片卻收起兩人的外貌,以最平實的表現示人。馬斯杜安尼演同志,時而空虛,時而敏感,時而樂觀,時而痛苦,沒有娘娘腔,沒有不自然,他想呈現的是個在不容許有複雜感情的政權中有細膩感情的真人,僅此而已,難度卻是本文所寫的三部電影之最。在那場床戲中,婦人採取主動,女上男下,馬斯杜安尼兩眼迷惘,不敢直面對方,只望着天花,心中喜悅,卻又奇怪自己在做什麼。大家都不知道為何會來到這地步,但一切發乎自然,終可暫時享受情慾自主的春宵,這場莫名其妙的床戲,正是表示威權終究剝奪不了人心的寓言。

「只有在拍攝電影時,我才存活。」終生被傳媒定型、緋聞困擾的馬斯杜安尼說這句話時,也許就是想表達,只有在電影之中,他才可得到心靈的自由,自己想做什麼是什麼。馬斯杜安尼,絕對不止是個拉丁情人。

撰文 : 陳廣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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