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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0月19日

占飛 忽然文化

獨在異鄉為異客

端午節有屈原的詩,中秋節有蘇東坡的詞,重陽節則有王維的「獨在異鄉為異客」。古今中外,每個社會,無論人口多寡,總會有外地來的「異客」。別輕視「異客」,從社會學的角度看,大都會的「現代性」,源自它收容了來自五湖四海的「異客」。亞當史密斯說過,史上最早居住於充滿「異客」的社會的,可能是英國人。

夫「異客」者,德國社會學家齊美爾(Georg Simmel, 1858-1918)筆下的「陌生人」也!陌生人的德文是der Fremde,英譯為the stranger。中文有譯為「邊緣人」或「異鄉人」——卡繆的小說L'Etranger中文譯名正是《異鄉人》。主角繆蘇雖不是外地人,但他的性格、思想、行為均與一般人大大不同。在眾人眼中,他正正是個stranger,此字帶有「奇怪」的意思。本地人總覺得外地人「奇怪」,甚至怪誕。本文從眾,稱「異客」為陌生人。

齊美爾應是第一個將陌生人看作有獨特社會角色者,並在1908年一篇短文《陌生人》中詳細分析。第一類陌生人便是:今年獲奧斯卡最佳電影獎的《浪跡天地》(Nomadland)所描述的流浪客(wanderers或nomads),這類人不能安居於一地,必須不斷上路,往各地流浪,以天地為家。德文wanderlust就是形容有流浪癖好的人。遊牧民族是典型的流浪客。

非我族類

第二類陌生人是旅行家(traveler)和遊客。他們此處住一年,彼處住半載後便離去。無論「獨在異鄉為異客」多久,他們最終都會返回家鄉。馬可勃羅便是這類旅行家。由十六世紀末開始,基督宗教的傳教士,如利瑪竇,紛紛前往世界各地傳福音。他們定居外地後不再返鄉,既不是移民,也不是旅行家,是很特殊的陌生人。

古代的陌生人大多數是商販。由於交通不便,他們販運一次貨,往往歷時一兩年。若然行程固定,他們會逗留在目的地一段日子,結交朋友,了解當地民情。當地人不單喜歡他帶來的貨物,跟他交易有利可圖,且從他口中得悉許多異地風情。在當地人眼中,他既親近亦疏離。親近,因大家有交情;疏離,因他始終來自外地,遲早會離去,他亦無意融入當地的社會。十九世紀「賣豬仔」往美國的華工,生時無法返鄉,死後也要運遺體回鄉安葬。

現代大都會的陌生人跟上述幾類陌生人最大的差異是,他們離開家鄉往外地,起初是為了求學或工作,定居後,便以當地為家鄉,成為移民,兒女子孫法理上是當地人。齊美爾已預見二十世紀的大都會,將會是充滿移民的社會。移民中,有些幾代都無法融入當地社會和文化,在家仍然說母語,習慣家鄉飲食,與同一種族交往,因而在當地人心目中,移民及其後代永遠是陌生人,大家沒有共同的歷史和傳統,共同的僅僅大家都是人,有同一性別、同居一地、同一世代、同一學校、同一語言、同一性取向等等,是以陌生人跟當地人只是「在一起」(with us),而不是「自己人」(of us)。陌生人始終是「非我族類」,不會被視為「個體」(individual),僅是個「他者」。

旁觀者清

齊美爾對此有深刻的感受。他是猶太裔的德國人,自小受白眼,又成長於種族主義盛行的年代,撰《陌生人》更在「排外」風起雲湧時。他獲柏林大學的博士學位後,長年被冷待,只覓得編制外的教授職。他死前四年才當上正式的教授。幸好他有筆可觀的遺產,不用工作也生活得不錯,且結交不少當代鴻儒為友,著述不少。齊美爾一生都是陌生人。

陌生人也有陌生人的好處。他一方面是所屬社群的一員,另一方面可以跟當地的傳統、價值觀念和行為規範保持距離,因而能較客觀。客觀並非「事不關己、己不勞心」,陌生人依然參與社群的活動,跟其他社群成員交往。陌生人既是圈中人也是局外人,既參與又不認同,既親近又疏離。如此的客觀(objectivity),促使陌生人比當地人有更大的自由,包括行動的自由和思想的自由——陌生人不會有當地人的偏見和執着。他不會「當局者迷」,反而「旁觀者清」。

陌生人最大的危險是,一旦在他鄉遇上了政治動盪、經濟不景,或發生動亂、戰爭,陌生人往往成為代罪羔羊。最痛苦的是,世道衰微,竟被迫在自己家鄉成為陌生人。

撰文 : 占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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