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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6月25日

張綺霞 幕後人語

女導演記錄「放棄生存症候群」難民

近年大量難民湧到歐洲尋求庇護,卻不是每個家庭都能找到安居之所,不少人千辛萬苦帶着孩子逃離故國,花了多年融入社會,最後卻收到居留權被否決的消息,如罪犯般被趕離原有的生活。當中一些年幼脆弱的孩子因無法承受,跌入強大的抑鬱情緒中,陷入昏迷狀態,猶如一個活死人,這個症狀被稱為「放棄生存症候群」。

來自瑞士的女導演Dea Gjinovci是難民家庭第二代,對流徙的主題感受特深,她花了兩年追蹤一個難民家庭,縱然家中兩個孩子都患上「放棄生存症候群」,一家在絕望中仍堅強面對,她把其故事呈現人前,讓人關注難民處境之餘,也希望人們明白,愛的力量有多大。

這套名為《向火星出發》(Wake Up on Mars)的作品,將在香港藝術中心的節目「瑞士紀錄片系列:青春成長物語」作特別放映。故事圍繞一個原本居住在科索沃的羅姆人家庭,羅姆人常有「吉卜賽人」這個歧視稱號,在科索沃備受壓迫,Demiri一家為了逃離,帶着孩子兩度前往瑞典尋求庇護,申請卻不斷被拒絕。在等待結果的數年間,兩個女兒因為無法承受被拒絕居留的消息,先後陷入昏迷,被診斷為「放棄生存症候群」。一家人勉力應付兩個女兒的醫療開支和沉重的照顧壓力,卻也慢慢跌入絕望情緒,Dea就是在這個狀態下,第一次到訪Demiri一家。

科索沃家庭哀歌

Dea在瑞士出生成長,但她的身份卻有一個她無法理解的部分:科索沃。父親在19歲就因為參與爭取科索沃獨立的學生示威而被警察通緝,被迫流亡,在意大利難民營過了兩年多,才得到瑞士的居留資格。「他連跟家人最後一次道別的機會也沒有,其後30年,他再也無法踏足這片土地,連父母臨終時見最後一面也不能。」

然而Dea父親卻甚少提起過去,到她開始紀錄片創作,以父親的過去為題,邀請他一起重走流亡路線,剪成短片才明白流徙的人的創傷,「他們常努力只着眼未來,跟過去切割,壓下那些難以承受的記憶。」

這部短片屢次獲獎,也讓她想創作更多相似題材的電影,「我很想知道藝術可如何幫助人面對創傷」。當Dea讀到美國報刊關於Demiri一家的報道,便想為其拍攝紀錄片,輾轉聯絡上後,親身到瑞典見面,由於大家都說科索沃語,他們很快就放下戒心,接受拍攝邀請。

原本只打算拍攝兩個癱瘓女孩,但Dea發現他們的小兒子Furkan也在情緒黑洞邊緣,不自覺把重心轉到他身上,從他應對兩個姐姐患病的徬徨歉疚、對融入新環境的不適應、對過去家鄉遭遇的恐懼等,側寫這家人的困境。「我想說出這家人的犧牲與尊嚴」。她在兩年間不斷拜訪,除了拍攝也會聽他們說心事,一起生活,並充當翻譯幫忙解決生活和入境申請上的疑難,關係親密。「有很多鏡頭對我來說都是很難拍的,因為當刻的情緒很強烈,我覺得自己也有責任。」

因此,電影沒多講這家人在科索沃的創傷,而是表現他們在瑞典的掙扎。「要他們直接完整說出過去的創傷是很痛苦的事,尤其他們當時已很不好過。」在電影中,他們一再提起某些創傷,卻點到即止。「雖然傷口一直都在,卻一直保持秘密,記憶從來不會磨滅。這就是創傷的情緒本質,我想觀眾感受這點。」

太空船燃點希望

在片中,她加入了幻想元素,為一直想登上火星的Furkan製造一座龐大太空船模型。「第一次看見Furkan時,我已感受到他為兩個姐姐的病而深深自責,他跟我說不想在地球居住了,想成為太空人,到火星去忘記一切。」大姐是因為目睹Furkan被闖入家中的種族主義者差點捏死而暈倒,是陷入昏迷的先兆,二姐在大姐陷入昏迷後無法釋懷,在難民申請被拒後也進入昏迷狀態。Furkan覺得自己讓一家人陷入悲慘處境。「他一直在這沉重的悲傷中掙扎」。

為了讓他快樂起來,重拾自信,Dea與他一起構想太空船的模樣,一開始只是在紙上畫出,然後她找來一個藝術家朋友,以廢棄汽車、洗衣機零件等,砌出了一艘簡陋的船。「我希望這艘船能成為承載希望的交通工具。在這無助的處境中,至少讓Furkan能創造一些什麼。」

在一起造太空船的過程中,她看到Furkan慢慢成長,變得樂觀開朗,對自己的才能和未來也更有信心。「他不再覺得自己是尋求庇護者,而是單純地一個擁有夢想的孩子。」隨後她做了一個很冒險的決定:聘請美術指導、服裝指導、特效專家和藝術家將這座太空船塑造得更完美,加上自動門、燈光、噴火花等特別效果,也為Furkan製作太空衣,讓他欣喜異常。拍攝完成後,太空船留在原地,成為孩子們的玩樂熱點。

但這個決定遠超一般獨立紀錄片的預算,「對我們來說是瘋狂的冒險」。集資困難,在最初9個月,她靠借貸去維持生活和拍攝,但從未感氣餒。「我很相信這個作品」。

她不斷游說各方支持,以「魔幻寫實」風格定義電影,卻不斷被潑冷水。「不少人跟我們說,這些畫面花錢之餘,也跟整套電影不搭配。但我相信沒有它,整套電影的意念就無法成立。無論有多少人害怕,我都對此充滿決心和熱情,而且這是我跟Furkan的約定,是我跟他一起創造的夢想。」

幸運地,最後有基金支持,更找到來自美國的大筆資金。經過兩年拍攝,她自言已成為Demiri一家的一分子,很多事她也幫忙。為免他們在瑞典被標籤,也避免他們回國後遭針對,這電影在瑞典和科索沃只作小型放映,迴響有限。但Dea不時跟他們聯繫,跟進情況,更為他們的生活費搞眾籌。

在電影尾聲,這家人成功申請到暫時居留,情緒氣氛有所轉變,也感染兩個沉睡的女孩,不久,妹妹的眼珠開始轉動,微微睜開眼,過了一段日子,終於完全醒來,姊姊也跟隨她的步伐醒轉。但兩人醒來後,移民局認為他們已沒有必要留在瑞典,再次否決庇護申請。

他們決定重新申請一次難民資格,「這過程在心理上很折磨,每天都活在不安中,等待贊成或否決他們居留權的信件寄來。」兩個女孩雖已重新適應生活,但仍有強烈抑鬱症狀,昏迷日子造成的心理破壞很大,她們經常有想消失的想法,頻頻睡覺,很難把她們叫醒。「在難民申請這7年來,他們已經筋疲力竭。」

但電影拍成後,她看到作品為這家庭帶來正面的改變,尤其他們感受到不少人關心自己的處境,並不孤單。而從他們身上,Dea體會到愛的力量有多大。「他們沒有足夠的錢,尤其是無法應付醫療開支,而兩個女兒陷入昏迷數年,也要面對各種入境申請問題,但在這家庭從不缺少的,就是尊重與愛。」

縱然父母已極勞累憂慮,但從不在孩子前表露。「他們從沒呼喝孩子,孩子也很乖,知道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有父母保護。在如此艱難的處境,很容易讓人變得憤怒和有敵意,但他們卻能堅持擁抱愛。就是因為這愛,他們才有力量堅持下去。」

撰文:張綺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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