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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4月30日

余家強 如沐春風

陳友:打鼓第二,打屁股第一

陳友(Anthony)是我認知的第一個鼓手,正如溫拿是第一支樂隊,相信很多香港人一樣。

在此之前,Cantopop洪荒世界。

幾十年後,陳友在新電影到了飾演祖父的年紀,卻自嘲說:「公公打鼓第二,打屁股第一。」

那不單台詞。該打屁股的事,他至今還在努力修補;打鼓嘛,也真遲遲才學會。

溫拿故事聽得耳朵起繭了,這天由陳友娓娓道來,竟充滿借古喻今,明就明。

「我五十後,成長於六十年代,各社群五湖四海。父母來自大陸,聽粵曲;我們就香港出世,受殖民地教育。還有英軍、水兵,我們笑外省人『now鬆』(普通話「老兄」)。常說現在文化差異大,其實不會及那時大。」

隊員之中買得起成套鼓/屋企放得落成套鼓,家境總不俗吧?

「一樣辛苦。我六兄弟姊妹中排第四,爸爸供書教學,打幾份工,朝出晚歸。我的鼓pad是一張張圓摺凳,攞筷子敲,沒高低音的。」

那怎練?陳友即席示範:「打鼓看似容易。你倒左手敲枱三下、右手同時敲枱兩下試試?」難度像武俠小說左右互搏。陳友說:「練熟這些再講。我第一套鼓靠阿叻姐夫幫手找二手東拼西湊而成。阿叻弟弟陳百燊(同為溫拿前身Losers成員)負責keyboard,紙皮上畫黑白琴鍵練,比賽才首次對住真琴。」

 

齊上齊落

陳友並非真名,甚至不算藝名,乃「沙塵」之意。「我提起哥哥有支電子結他,大家不信,就笑我『塵友』。名字反映人家怎樣看我,我便沿用。前路茫茫,有書不讀去夾band,屋企家嘈屋閉,我們都好激,離家出走。」

2019年出席撐警大會的資深藝人,也曾憤青。

「阿倫阿B加入,改組溫拿。越戰尾聲,酒吧的外籍水兵顧客減少,老闆諗到要多唱中文歌,宣傳標榜有靚仔睇,靚仔倫、靚仔B小鮮肉鼻祖啦,吸引本地樂迷,才漸漸走紅。我們那一輩話唔順又得,話順又得,勝在生活無咁多姿多采,少競爭對手,容易跑出。現今就艱難。」

陳友講出良心話,回顧溫拿歌路便知。「溫拿的時代痕跡就是開心好玩,當年真幸福,我們好彩,沒什麼路線圖,不用諗。」

「1973年成立,到1978年,唱片公司斟阿倫阿B出個人大碟,電影也不能次次五虎吧。我們不想阻兄弟發達,但他倆好好,堅持齊上齊落。終於有次在港台草地等做節目,傾出結果,各自發展,隔5年重聚,於是1983年便有溫拿10周年演唱會。」

陳友不自覺說了齊上齊落。「幾十年來,這約定只停過兩次,一次阿B出事(指破產),一次就是去年社會事件兼逢疫情。」

中產破產

陳友並非沙塵,毋寧說具主見,勇於跳出樂手身份。

「飲慣食慣開心慣,一時都徬徨。跟uncle去新界買賣丁地──人家識你嘛,畀agent賺不如畀你賺。孭住部call機,都搵到些錢,但我始終想搞創作,在溫拿已負責度橋。我又合資過酒吧,結識一班來擲飛鏢的TVB台前幕後,搭路入《歡樂今宵》。」

從《歡樂今宵》取經後,一鳴驚人,1983年編劇《表錯七日情》破邵氏票房紀錄,低成本鋸大樹。「故事是我親身經歷。我和阿B在台灣拍戲,忘記報稅。執達吏上門:『陳太,陳生欠政府錢,要查封你屋企。護衞員會看守,只准入不准出,每日費用150元。』護衞員自備報紙鋪着睡門口,告訴我老婆:『太太,我實收75蚊咋。你放心,我不打擾你,只會借廁所。』之後的便屬創作,由張堅庭執導。」

「我和張堅庭成立二友製作公司,想證明電影不一定飛機大炮,可以靠情懷打動觀眾。刀仔鋸大樹?久不久鋸吓,輸唔晒贏唔晒。」

盡說二友代表八十年代中產文化,而今天香港中產已死?

陳友說:「中產無死。中產並非有幾多錢,是生活品味和談吐。中產不用餐餐吃魚翅,可能homemade沙律更健康。間屋不用金碧輝煌,寧願顏色柔和些。我便用這種思維去發展角色,拍出當時算創新的片種。」

「任何年代,中產階級都是社會中流砥柱,不能死。」

對,陳友的中產電影其實常觸及破產情節(《表錯七日情》之外尚有《一屋兩妻》)。怨天怨地無用,絕處逢生,方為共勉之的永恒母題。

甲方乙方

訪問的前一天,陳友約老友盧永強(著名填詞人)出海。「我有架船仔(遊艇的謙稱),停在漁排吃東西,我對阿盧感慨:『我們早了10年上去,如果遲10年先上,這架遊艇大到漁排泊唔晒啦。』」

躊躇滿志,1993年陳友堪稱首批影視製作商北上。「連內地官員都問我為何要來,文化產業很敏感的。那20年令我學懂什麼叫失敗、什麼叫甲方乙方。以往我做慣甲方,溫拿、拍港產片,成績總是向上的;輪到簽約要做乙方,從廣州發展上北京,並非坐飛機坐火車,是赤腳行上去的,這不單比喻。拍節目賣給市級電視台或換取廣告時間,於是我又變得似廣告人多過製作人。」

無肉食居然蹉跎許久?

「Ego,有賭未為輸,這份心令我拋妻棄子20年。」

「在廣州東站的城市傳播,由全盛期培訓200幾員工,輸剩7個。最可惜一班後生仔說:『寧願不要錢,只想繼續做。』我無辦法。盧永強帶他們搞搞吓,搞出《喜羊羊》卡通!」

要追悔果然太多,一係遲10年北上路更順,一係像盧永強咬實牙關撐下去。「一班舊同事約我上去食飯,大熱天,我穿短褲,點知間酒店好靚,包場ballroom,200幾人齊全拍掌歡迎我。他們已做老闆、主管、什麼廳長部長,我們導師年紀大了,有些際遇不好,仍深受尊重。早排又話再約。」

「我姐姐九十年代也北上,她做廠,賺了廠房塊地價;但我文化產業,滿足感可以不只錢。人老了,並非看拿走幾多,而是留低幾多,想有貢獻。」

該打屁股反而是:「唔輸得的心態令我輸太多,忽略了父母、太太和兒子成長。」

「太太婚前已由爸爸申請移民,到兒子出世獲批。我怎捨得香港和內地生意?所以陳良韋(陳友兒子)兩歲就隨母去了美國,成個鬼仔咁。」

「我雙親不在了,晚年的日子,我做不到孝子。每次回家停留15分鐘,我媽怎都要煮東西我吃,5分鐘煮個米粉,5分鐘睇住我食,5分鐘和我傾偈,我就趕着去開工。」

「與太太分開多年,講真,沒深厚感情了。我賺錢買大屋給家人,我還不顧家嗎?」

真這麼忙?內地養小三吧?陳友笑了:「老師教落:『男人上來,容易妻離子散,因為悶嘛,就小三小四小五。其實唔使吖,你想飲奶,不一定要養牛。』」什麼老師來的?「聽落啱聽,那人便是老師。我都好小心羽毛。」

「當我想陪多些老婆時,她長途電話一句:『你要返早返嘞,我要走了。』她患上癌症,醫生說最多一兩個月。她是虔誠教徒,於是我祈禱許願,後來驗出有得搞,雖然都很麻煩。可以話神蹟,可以話巧合,但我不會話巧合,做人要找數。自此(2013年)我把北京業務交給同事,簡簡單單留港做個演員,重建家庭。」

「我看前輩藝人周聰叔訪問,她太太剛過世。他說,安慰是識於微時說過要好好對她一生,總算陪伴她經歷病痛到最後。」

「幸福並非必然,去年年頭疫情初起,我急送病妻往美國避疫,豈料轉頭美國疫情更嚴重,封關,近日終決定回港。我說:『我訂最好的隔離酒店給你。』她說:『不用了,訂間低層向街的,你來樓下讓我望到你就得。』」

鼓與難估

找數,包括接拍福音電影《等一個擁抱》,打鼓寶刀未老。奇怪,解散後,陳友是與音樂脫得最遠的溫拿一員,怎保持?「我真正識打鼓,是在北京時,工作壓力大,晚晚聽音樂入睡,產生感覺,於是搞好隔音,每朝7點起床,打完返工。溫拿時代比較粗糙,僅僅夠用。我從打鼓來,不能忘本。」

片中女兒也唱busking;現實兒子更絕,陳良韋曾選港男。「孩子前途你往往只能『被通知』。記者在北京問我:『樂小姐是否鋪好路?』其實我那一刻方知他參加。我不好意思答唔知。」

可堪告慰,陳良韋轉戰IT,為陳友添了孫,一家齊齊整整。

 

後記

上次訪問陳友,正值筆者考慮送孩子去學percussion抑或其他樂器好,聽完鼓王一席話,下決定──今次拍攝,我從家中帶來孩子的鼓棍做道具。光陰飛逝,早打得斑駁殘舊。木猶如此,人何以堪?不經不覺又8年。

看着陳友花式轉棍自得其樂,我有點傷感:「孩子告訴我,考完diploma,以後不掂了。」陳友說:「你叫他夾band嘛,一味考升級試當然無癮。」

的確,我潛意識把打鼓說成percussion(敲擊樂),怪獸家長,出發點已經大不同。像陳友開開心心玩到老,便好。

 

撰文 : 余家強

[email protected]

 

(編者按:余家強最新著作《佛系推理》現已發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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