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門:

2021年2月22日

張綺霞 訪談錄

學者毛升說歷史研究:想問題可以想得更複雜

歷史研究,從來都是踩在政權的紅線上,而在中國做歷史研究,要說出另一面向的故事,從來不易。歷史學者毛升剛出版新書《歷史不止一種寫法》,挑戰過往中國官方歷史詮釋中的一些慣常論述。在香港出現巨大轉變的今天,他想透過此書讓人明白多元論述的重要,「在論證的時候就不會趨向偏激,想問題可以想得更複雜。」

毛升本來是中國體制中的驕子,大學畢業後考入競爭激烈的中央電視台,每天都感受到這個身份帶來的自豪感,「我們出去都很風光」。做了一陣子,他到北京廣播學院進修新聞傳播學碩士,開始發現,世界上原來有很多不同聲音。「那時剛踏入千禧年代,北京看起來很高壓,但在院校裏自由知識分子還是很有市場,很多學者都強調要自由民主、反思歷史,我也很感興趣,開始想,自己從前在幹什麼?」

在老師偶然的介紹下,他發現了一本名為《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延安整風運動的來龍去脈》的書,仔細論述毛澤東掌權的經過,作者是南京大學的歷史系教授高華。這本書並不容易找,流傳的多是影印的盜版,他從前輩處借到原書,一看之下,頓感震撼,顛覆了他多年來歷史教育建構出來的信念。「雖然從前我也感覺到,教科書上所說的多是為了宣傳的需要,為了讓我們建立『正確的』人生觀和世界觀,但是也不知道另外一種解釋是什麼。」

 

被看成異類

從前做記者時,他要常「跟領導走」,中國傳媒界也有普遍的「有償新聞」和「有償不(報)新聞」文化,雖然不太習慣,卻不明所以。讀過這本書後,他才理解到當下的新聞,是源於毛澤東發起的「紅色新聞學」。高華論證扎實,文筆引人入勝,讓他仰慕不已,碩士畢業後,就馬上去南京投考歷史系。「我覺得要做這方面的研究才有意思。」在當時,他也被看成是異類,「新聞傳播學是熱門專業,身邊都有很多美女,大家都爭着進中央電視台,要出鏡、成名、賺錢,我卻是從熱門專業轉向了冷門。」

但真正入讀後,他發現無論在社會還是在學術界,高華教授都是被排擠的異類。「其他老師也都是官方的那種敍述」。而且他身邊的學者學生也有很多冷言冷語,指高華寫禁書只是為了名利。為了出這本書,高教授也承受了巨大壓力,經常被高層的領導人點名批評,港、台寄來的信件都被人拆開檢查,他無法輕易升遷到其他地方工作,也有人長期監視。雖然每一課旁聽的學者學生多不勝數,但上課前他都會預先跟同學作數分鐘的「檢討」,強調所說都只是個人觀點,請求同學不要錄音或將內容上傳,不要上綱上線。他也經常懷疑秘密警察在座,要求可疑人士出示學生證。「環境挺壓抑的,有時候我也看到他很焦慮。」

跟從高華學習兩年後,他有感環境的壓抑,加上想了解更多其他地方的研究方向,決定中斷學業,到美國進修。「做研究前要先檢討,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他在美國跟從過不同研究派別的老師,眼界大開,最大的得着,就是了解到從邊緣位置做歷史研究的重要。

從六十年代開始,美國的中國歷史已有多種轉變,先是從西方中心回到中國中心,到他們這一代時,開始從「國別史」走出,認為應該要跨出國界研究邊陲地帶,發現與「中國中心」不一樣的歷史角度。也是從那個時候,他開始研究新疆史。在這個範疇挖掘愈深,他愈能感受到,歷史研究從來沒有「唯一正確」的說法,「接觸愈多歷史視角,我愈是發現,很多很多事情用不同方法解讀,也是成立的。」回看許多中國的學者,都只有一種視角,「他們處理歷史都是很簡單的,恐怕很難幫助大家對歷史有更深的理解。」因此從美國畢業後,毛升開始撰寫歷史學書的書評,在中國發表,希望引介各種主流聲音外的歷史研究方法,為國人開闊眼光。後來他跟從妻子來到香港,公餘的時候也繼續寫書評,四五年後累積了數篇,再結集成《歷史不止一種寫法》。

將歷史拉長

雖然沒有刻意為之,但出版後回看,發現這些書評,都是在回應近年中國的社會現象。例如中國官方很多時都從「受害者」角度出發,將近代中國的動盪描繪成一個受盡苦難的「痛史」,他引述Christopher Rea的《大不敬的年代》,表示中國故事也可被寫成「笑史」,「從前上歷史課,總是讓人氣憤填膺,沒有想過歷史也有歡樂的部分。」在不同年代,民眾都能在苦難中尋樂子,愈是動盪,笑話作家和相聲愈能盛行,中國民眾並非只有捱打的份,也有主動性在。

又例如中國為了整頓市容,曾將低端人口驅逐城外,他對Zwia Lipkin《於國無用:民國南京的「社會問題」與社會工程》的書評,引述民國時南京政府如何壓迫妓女、乞丐、人力車夫、無業遊民等,指出現代國家權力不斷擴張,政府干預變成解決社會問題的主要手段,處於弱勢的民眾的生存空間就會愈來愈小。

中國多年的歷史教育都是以建構民族主義情緒為中心,也造就了近年中國小粉紅勢力的冒起,尤其是因為日本侵華這段歷史懷抱着強烈仇恨,到處尋找宣洩對象。對於日本和中國之間的故事,殿堂級的歷史學者傅高義(Ezra Vogel)在《中國和日本:1500年的交流史》中提出另一個角度,指出中日其實一直互相學習和幫助,傅高義更提出日本侵略中國並非謀算已久的計劃,而是許多偶然之下促成,挑戰過往日本在中國近代史中「邪惡軸心」的形象。

毛升將這本書翻譯成中文,又為其撰寫書評,感嘆傅高義曾經歷二戰,深明戰爭之苦,在晚年耗費巨大精力書寫這樣的書,都是出自良善祝願,希望雙方都能放下仇恨。「談中日歷史時候,大部分都在談衝突與戰爭,但將歷史拉長,你會看到更多的是雙方在互相學習,使得兩個國家都變得更好,是一個很重要的正面論述,但當情緒上來時,很難有這樣冷靜的一個思考。」

論述歷史,其實也是構造一個集體記憶,改變了對過去的詮釋,也就是改變對現在的詮釋,因此不同的政治力量和團體都在爭奪對過去的解釋權。而在研究者的眼光看來,不同的聲音都應該存在,無論是官方還是民間論述。「歷史研究最大價值,在於幫助我們用新的眼光去看過去。」

這也是他寫書評的目的,希望讀者走出過往歷史論述的狹隘目光。「我希望他們能變得更理性,有更多同情理解,變成現代公民。不要變成魯迅所寫那樣『醉蝦』型的人,如野獸一樣,力量很強,頭腦卻是昏的。」

撰文:張綺霞

[email protected]

 

放大圖片 / 顯示原圖

訂戶登入

回上

信報簡介 | 服務條款 | 私隱條款 | 免責聲明 | 廣告查詢 | 加入信報 | 聯絡信報

股票及指數資料由財經智珠網有限公司提供。期貨指數資料由天滙財經有限公司提供。外滙及黃金報價由路透社提供。

本網站的內容概不構成任何投資意見,本網站內容亦並非就任何個別投資者的特定投資目標、財務狀況及個別需要而編製。投資者不應只按本網站內容進行投資。在作出任何投資決定前,投資者應考慮產品的特點、其本身的投資目標、可承受的風險程度及其他因素,並適當地尋求獨立的財務及專業意見。本網站及其資訊供應商竭力提供準確而可靠的資料,但並不保證資料絕對無誤,資料如有錯漏而令閣下蒙受損失,本公司概不負責。

You are currently at: www.hkej.com
Skip This Ads